四
“文革”終于結束,改革開放給我家帶來了天大變化。父母調到了世界歷史所工作,母親的美國史研究工作,開始了新的里程。由于在“文革”不離不棄、日積月累,1979年,母親出版了《美國通史簡編》。后來,1987年出版了《美國史綱》,共100多萬字,超過了“文革”前出版的兩本專著的76萬字。
過去的幾十年中,父親一直是“賢外助”。正式調動到一起工作后,他對母親的幫助更是關鍵。特別是面對美國史研究中否認馬克思主義,把美國的政治、經濟制度捧上天的那股潮流中,父母并肩奮斗,就像回到了年輕歲月。
2001年,《黃紹湘集》出版,它是父母共同勞動的結晶。
20世紀80年代,我和弟弟先后去美國求學。一晃10余年,父母步入了真正的老年。但是,他們以美國史為生命重心的理念,從未改變。80年代中期,母親作為美國國務院邀請的知名學者,赴美講學訪問,作學術交流。后來又與父親一起,在90年代兩次赴美探親,在紐約和舊金山輪流居住。
為了不忍長期分離,我提出了為父母申請美國綠卡的建議。他們婉拒,“我們的事業在中國。我們的根在中國。”
為了使研究工作不中斷,父母兩次來探親前,都先讓我托運他們整箱的書籍資料。來了之后,除了必要的休息鍛煉外,他們兩位還是以工作為主,并開出長長的書單,要我在任教的大學圖書館借閱。母親的好幾篇文章,都是在探親期間構思和完成的。
父母要我借的書,有的非常專業,我們的圖書館沒有,還要從其他專業圖書館調轉。一位與我熟識的館員好奇地問:“你在研究美國史?還不真知道金融教授會有這個業余愛好。”
父母兩次來美國探親,只拿出過一周時間和我們去旅游。1992年春假,我們一起驅車去了加州南部的迪士尼樂園和圣地亞哥動物園,途經了拉斯維加斯、大峽谷和胡佛水庫。父母高興得像個孩子,不斷地要求“再排隊!”“再重來!”“再去看!”他們的天性是如此質樸純真。
記得母親在舊金山時,看到我身在商學院任教授,心中卻念念不忘兒時的文學夢,便脫口而出一句英文評論:“Yours is profession, mine is career.(你的是職業,我的是事業)”我聽了心服口服。
父母終于還是返回了北京的家,那是“文革”后搬去的社科院宿舍,在紫竹院公園附近。為了保持健康,他們養成了幾乎每天去公園的習慣。
母親喜歡打太極拳。六十多歲時,一位老戰友告訴她,“打太極拳有益健康,但是你現在學太晚了”,母親回答:“對我來說沒有太晚的事情。”從那時起,她堅持打拳數十年。
每當在公園練拳,都會有人駐足觀看,打聽老太太的年紀,母親的回答年年一樣:“80多啦。”父親則是微笑不語。大家稱他們兩位是“紫竹院的健康老人”。
2007年11月,父親因病辭世。同年10月,母親也不慎摔斷了右大腿骨。92歲高齡,連遭兩難,對母親的生命是嚴峻的挑戰。
那年歲末,清華校友、原最高法院院長鄭天翔及夫人宋汀,派專人送來慰問手書。母親在病榻上回復道:“住院協和奈何天,勇戰病魔日維艱。喜讀老友賜鴻書,冬日春風沐心田。少年同志清華園,風雨如磐七十年。伏櫪老驥勤奮蹄,燭淚蠶絲心愈丹。”
七年來,母親與疾病頑強拼搏,歷經艱苦。她戰斗意志不改,不能站在地上打太極拳,就坐在輪椅上打;不能自己獨立行走,就用步行器往前推移。無法像以前那樣長時間的工作,但是只要精力許可,她一定會拿起書籍報刊。
母親訂閱了好幾種報紙,每天注意國內外時事。她也從未放下手中的筆,她給社會科學院學報寫文章緬懷生命歷程,為紀念建黨90周年寫詩,為已故的老戰友蔣金濤、羅青寫回憶錄,邀請昔日清華校友家里相聚……
母親生性豁達,隨著年事漸高,更對生死看得很開。父親健在時,他們就一起笑談身后之事,對尚未完成的文稿,對珍藏的書籍,等等,事無巨細,都有安排。
近年來,母親更是對我們說:“生死是很自然的事情,你們到時候不要過分悲傷。想起那些為了革命犧牲的戰友,作為幸存者,很慶幸我還擁有了這么多年的時光,做了我想做的事情。”她曾說過:“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并不相信生命輪回。但是,如果真的有來世,真的讓我再次選擇,我還是會走同樣的道路。”
誰能說,只有幼兒的微笑、腳步才是輕盈美麗,帶來希望?母親,她那近百年生命發出的智慧之光,也是我們心里最珍貴的寶藏。母親在清華大學原來是學外國文學的,是抗日救國的愿望驅使她改學了歷史。近來,母親要我找出她年輕時最喜愛的詩作之一,雪萊的《云雀》,反復吟誦。
在我們的心里,母親就像是一只云雀:“你從大地一躍而起,往上飛翔又飛翔,有如一團火云,在藍天平展著你的翅膀,你不歇地邊唱邊飛,邊飛邊唱。”
祝愿母親平安、康健!百歲華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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