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省大連市大連外國語大學 於立極
在唐教授的言傳身教下,我的年齡雖小,心智卻和周圍的同學一起成熟起來,並以品學兼優畢業留校。能夠和唐教授在一起工作,我很高興,唐教授比我還高興!那晚師生在音樂聲中談笑風生,直至天明。這時教授已屆七十,因是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被學校延聘,仍然奮斗在教學和科研第一線。然而好景不長,一紙化驗單把平靜的日子擊得粉碎!唐教授身患癌癥,已是晚期。身為教授醉心工作,卻對自己身體種種異常掉以輕心,以至養虎為患,唐教授已經不是醫科大學第一個例子了。
三個月后唐教授撒手西去,之前我一直陪在他身邊,握住瘦骨嶙峋的手,想把人世生的溫暖傳遞過去。最后的時刻到來了,潮狀呼吸……教授進入昏迷,直至停止呼吸。我是如此切近地感受到一個生命的寂滅,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具尸體。在死亡面前,恩師走得如此平靜,像秋風下翩然飄落的葉子。唐教授遺囑把自己的尸體捐獻給學校,把他CD機和交響樂碟片贈送給我。我明白了教授的心意,追悼會上放的不是哀樂,而是《命運》交響曲,波濤一般激情澎湃,悲愴而雄渾……
接下來的遺體解剖使人情緒復雜心態失衡,解剖室裡充斥著福爾馬林的味道,讓我重溫做學生時第一次上解剖課的緊張。你知道,搞解剖的人幾乎每天都要面對尸體,如果你很小資,面對它們整天思考生啊死啊,肯定沒法下刀了。但為唐教授做的時候,我卻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一個自己最尊敬的親人,現在卻躺在這裡,雖然抽去了生命,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但怎麼忍心下手呀?這是教授的眼睛,這是熟悉的鼻翼,這是親切的嘴唇……現在都要……做了一半,我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沖到屋外大哭了一場,同事們都用同情和理解的目光來看我。
回去堅持做完以后,我覺得自己的神經都快要崩潰了。白天,教授的頭骨在前面的櫃子裡擺放著,仍然像從前那樣注視著自己的學生。血肉之軀變成了白生生的骨,好似夏日海邊鹽池裡日漸曬裸出來的鹽,鹽是大海的骨骼呀,積聚了地球上所有水的精華﹔教授的頭骨是一種文明的堅守和延展,凝聚著人類高尚且永不磨滅的精神。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晚上做夢,都會夢見教授,用慈愛可親的眼睛看著我,每一個疑難在他那裡都會得到詳盡的解答,那大連話是多麼親切樸實呀……記得唐教授生命垂危的時候,我很痛苦,對生命產生了疑問: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逃脫不了死亡的結局。難道出生就是為了死亡?每見到一個醫科大學退休的老教授,我會都重復同一個問題:人生到底有沒有意義?淚眼模糊中,我想起在病床前看望唐教授的情景,他為自己的學生解答了最后一個問題:“……每個人都是人類社會的一個細胞或是鏈條,通過繁衍后代傳遞智慧和知識,目的就是讓整個民族、整個人類不斷走向文明和進步,這是我的宿命,”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目光炯炯地望向我的眼睛:“也是你的宿命,是所有人類的宿命啊。”
后來,在我們的解剖教研室裡,形成了這樣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每當新生上第一堂解剖課的時候,任課教師都要把唐教授的頭骨端放在講臺上,在《命運》交響曲中講述這個令人震撼的故事……每次講述完了,老師和同學們再次面對教授頭骨深邃的注視時,總會發覺彼此總是淚流滿面……午夜的廣場上除我之外空空如也,感覺自己仍然披了一身熠熠閃亮的月光,《命運》交響曲在心中不停回蕩,如同大海萬古不息的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