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省大連市大連外國語大學 於立極
我是從一個海濱小鎮考入醫科大學的,那年我16歲。因為在中學時連跳兩級,我在家鄉被人們稱為神童,來到大學裡的時候年齡是班裡最小的。同學們都把我看成孩子,盡管我不這樣認為。那時唐教授擔任我們解剖學課程的講授,很欣賞我的聰明勁兒,對我格外關照。那時市場經濟剛剛起步,大學裡相對純淨一些。在同學們眼裡,唐教授淵博精深的學識和正直謙和的人格是我們的偶像。時間長了我們漸漸了解到,唐教授獨身一人,妻子前幾年過世,沒有續娶。同學們常去他家,作為他最得意的門生,我更是經常泡在他那裡,偶爾幫他做家務。更多的時候,唐教授什麼也不讓我做,而是讓我坐下來閑談或一起欣賞音樂。他擁有當時少見的CD機,對自幼家貧卻喜歡音樂的我有著莫大的吸引。
二十年前的那個月夜,在我的記憶中仍然清晰如昨。接受唐教授同過中秋節的邀請,從沒想到它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有多麼重要。我來到他家門前時,夜空已是恬靜如水,月光濾網一般鋪過來,將人的心過濾得清清靜靜。我敲門進門,坐在教授家客廳的沙發裡,面前是豐盛的節日菜肴。師生舉杯,其樂融融。食物會讓人很快樂,對嗎?我當時是很快樂的。就在我以為這就是節日全部的時候,唐教授起身打開CD機,把一張折射七彩的碟片輕放上去,為我放了一張唱片。音樂奏響時,我愣住了:多麼美妙的音樂呀——我被牢牢吸引住,繼而酒酣似地陶醉了。好像覺得那金屬般閃亮的音樂就在我心靈深處起源,在渾身血管中同血液一起流淌,難忘的往事、悲歡離合、寵辱得失……從我眼前一一閃過,我時而懦弱恐懼,時而又勇敢堅強,我的渾身漸漸積蓄起無堅不摧的力量……漸漸我的雙眸濕潤了,在夕陽的撫慰下兩行熱淚抑制不住飛流而下。
樂曲播完了,我的頭腦卻從那個美好的境界中不能馬上回轉。良久,我問這曲子叫什麼名字,唐教授告訴我是貝多芬的名曲《命運》。這就是著名的《命運》嗎?我在心中牢牢刻下了這個名字。喜歡是喜歡,但當時可憐的一點交響樂知識,還不能深刻理解它。唐教授便耐心地指導我——《命運》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你聽,奏鳴曲式,明亮的快板,樂曲一開始就用四個“三短一長”節奏的音響,震撼著整個空間,以弦樂和單簧管的齊奏宣告“命運在敲門”,這是命運的挑戰……這裡是諧謔曲,快板。由小提琴奏出的一個應句,大管和單簧管輕輕地附和著,似乎有些不安,像是艱苦的斗爭仍在繼續……樂隊的音色明亮而柔和,在樂句的長音處,襯以由低音樂器奏出的一連串跳音,充滿著喜悅,小提琴自由地向上伸展,樂隊的音域不斷擴大,音響也在增強,音樂進入C大調光輝燦爛,勝利凱旋的終曲……
就這樣,師生在對音樂的共同欣賞和理解中,更加默契情同父子。在跌宕起伏的旋律中我了解了唐教授的多舛經歷。1947年,我黨在大連建立了新中國的第一個醫學院,懷揣自由、民主、富強的中華夢,剛剛歸國的唐教授聽從組織調派從上海回到大連。在史無前例的十年動亂裡,因為曾是留美博士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農村勞動改造。妻子不但與他劃清界限,竟然還站出來揭發所謂的“反黨言論”,孩子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病重夭折。家破人亡,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他想到了死,隻有死亡才能解脫一切。當唐教授決定之后,他偷偷回了一次城,最后看望了年邁的母親,然后在無人的深夜裡毫無目的地亂走著,不知道哪裡該是自己最后的歸宿。迷朦中他跌跌撞撞走入了一個狹窄的小巷,在一棵歪脖樹上系好繩索時,突然聽到遠處傳出一首非常熟悉的樂曲,這便是久違了的貝多芬的《命運》。
他震驚了!是誰如此大膽,竟敢在這個年代彈奏禁曲?他尋聲找到音樂響處的閣樓下,聆聽此時格外動人心魄的樂曲。他癡癡地聽一遍遍反復彈奏的《命運》直至黎明,然后走出日出七彩光華灑滿的小巷——他終於頓悟了生命的意義,他要在與命運的抗爭中書寫一個大寫的人!在此后的日子裡,唐教授無愧於他的醒悟。后來落實政策的時候,妻子跪在他的面前求他原諒,他用寬容的心胸包容了妻子,復婚后一直對她很好。直至妻子久臥病床仍然對她無微不至,從無怨言。妻子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緊緊拉住唐教授的手,欲語還休,兩行滾燙的淚水從臉頰上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