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村官角色的那一天
2013年02月19日10:56 來源:北京日報
【字號 大 中 小】 打印 留言 論壇 手機點評 糾錯 |
郭碧玉在自己創辦的玉立養雞場。
大學生村官文藝匯報演出中的郭碧玉。
9個村官走了7個
2007年7月28日,一輛面包車開進只有幾排平房的江蘇省射陽縣四明鎮政府大院,從車上下來九個年輕人,五男四女。他們是前來赴任的大學生村官。那年江蘇省選派1011名大學畢業生去經濟薄弱地區任村官,派往射陽縣的九人全都到了四明鎮。四明當時是省級貧困鄉。
2011年3月6日,距面包車送去九個大學生已近四年,筆者去四明鎮探訪當年九位大學生村官之一的郭碧玉。政府大院還是四年前的模樣,當年的九個大學生卻只剩兩位還在村官崗位上:郭碧玉和另一個小伙子。小伙子年年參加公務員考試,只得到過一次面試機會;郭碧玉在2008和2009連續兩年放棄面試,現在卻已是公務員了——眼下她的職務是四明鎮分管扶貧工作的副鎮長兼新南村黨總支書記。我后來才知道那天是她的生日,農歷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那年27歲的她未婚,甚至連真正意義上的戀愛都不曾有過。
我說明來意,她并不客套。“我正要下去看幾戶人家養的小鵝,那你就一起去吧。”顯然,她已習慣于接受采訪。
麥苗已返青,意楊樹還沒發芽,我們在田埂上繞來繞去。新南村人口近三千,分為七個組。郭碧玉在田埂上騎自行車往返了三年多,最近才換成了電瓶車。“剛來的時候我不敢騎,”她說,“經常下來推著,很耽誤工夫。后來敢了,可有一次去動員一戶農民參加土地流轉,談到很晚,出來時伸手不見五指,我又急又怕,只想朝回趕,結果一頭栽在溝里。我哭了喊了,可誰聽得到?最后還是自己爬起來一瘸一拐回宿舍的。”
風在曠野上呼嘯,我似乎體會到了她當時的那份無奈。
村民顧正奎養了2000只鵝,還在育雛階段。育雛房是一個苫上稻草的塑料大棚,里面生著兩個爐子,溫度很高。毛茸茸的小鵝見有人來,唧唧叫著一齊朝前湊。顧正奎牙牙學語的小孫子跳入鵝群,左突右沖,把大人們樂翻了。郭碧玉一面逗顧正奎的小孫子玩,一面提醒顧正奎眼下必須注意的事項:中午要通氣,時間逐步延長,讓小鵝適應外部環境;注意小鵝的排泄,一旦情況異常立刻與供貨商聯系。
鵝生長很快,顧翠蘭家的2600只鵝只比顧正奎家的早幾天,個頭卻大了很多,在河堤上圍著兩堆白菜爭食。白菜是一個種菜人銷售剩下的貨底,那人急等著翻地播種,一卡車菜只收了她一百塊錢。聽顧翠蘭這么一說,郭碧玉樂得合不上嘴,像是自己撿了個天大的便宜。
全村現有四戶人家養鵝,總數八千左右,前后相差不過十來天。他們都問了個相同的問題:“郭書記,我們的錢什么時候下來?”
養鵝是春節期間村委會才決定引進的新項目,鵝苗、飼料、服務都由商家提供,成品鵝(約孵化后75天)也由商家回購,每只鵝的凈利潤在10元左右。為確保第一批養鵝的人家獲利,村委會給每千只鵝350元的補助,他們問的就是那筆錢。
看來推廣一個新項目并不容易,郭碧玉卻笑著對我說:“這比當年推廣養雞的情況好多了!”
我心里冒出一個問題:她是如何進入角色的?
“飄”在村里的副支書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因為進入角色是一種感覺,而獲得感覺之前的日子漫無涯際,令人麻木。回憶那段時光,郭碧玉印象最深的是到達四明鎮的第一天。那天夜里悶熱異常,五男四女擠在兩間宿舍里——一人一間宿舍是很久以后的事,沒有電扇卻還要鉆進蚊帳。四個女生汗流浹背,怨聲不斷,直到后半夜也沒有一人睡著。悶得實在受不了了,她們一起爬起來去院子里沖涼。
夜空下沖涼的一幕將銘刻在當事人的記憶里,但那絕對稱不上是個美好的開端,“要盡快離開這里”的念頭恐怕在她們腦海里輪番閃現。郭碧玉的書架上至今立著一排考試輔導教材,她坦言:“要說哪個大學生村官不想考公務員或考研,我都不信!”
近年來政府推出了一系列政策,對大學生到農村建功立業給予支持和幫助,如保障收入、制定居住標準、配備交通工具、提供電腦及寬帶上網等,這些都是“小意思”,更誘人的是大學生村官報考公務員、研究生時的優惠。在就業難的背景下,“村官”被一部分人當做了考公務員、考研的跳板。說起來這也沒錯,有付出有回報,體現社會的公正,可這九個年輕人頭一晚就被溽熱蒸得無法入眠,遇到這樣的事,誰不對自己的選擇重新掂量一番呢?
郭碧玉有一點與另幾人不同——她有過一年的工作經歷。她2006年畢業于南京農業大學,專業是動物科學,畢業后參加江蘇省“蘇北計劃”大學生志愿行動,在鹽城市亭湖區文峰街道辦事處辦公室任綜合文秘一年。“其實我只管分發報紙。”她說。她家就在附近,她原本可以把那種生活繼續下去,然后找個人結婚,相夫教子,瑣碎而安穩地活一輩子。但那樣一來,四年動物科學的學習就毫無意義了,郭碧玉最不能忍受的就是這一點。2007年招聘大學生村官時,她毅然拋開了已經擁有的那份平靜。
夜空下沖涼畢竟還有一絲浪漫,而此后一年多的日子簡直與煎熬無異。郭碧玉小時候在農村生活過,對貧困是有心理準備的,但新南村的情況比她預料的更糟:人均土地不到一畝,而且絕大多數人在種植糧棉。對農村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傳統農業項目一畝地每季收入一千多元就算是好收成了,最好的年景兩季加起來不過兩千五左右——這正是當時新南村的人均收入。地處經濟大省江蘇腹地,收入水平竟與中西部欠發達地區相當!當她看到年逾八旬的徐豐連老人彎著身軀、步履蹣跚地拖著三輪車走村串戶撿廢品時,先是目瞪口呆,隨即淚水盈眶——老人是在為孫子掙學費!郭碧玉當時擔任村黨總支副書記,撲面而來的都是工作壓力,然而此時離她入手工作還有萬里之遙。
有幾道坎橫在大學生村官們的腳下:一、即便是家在農村的大學生村官,對農村生產經營業也幾乎一竅不通,而以家庭為單位的經營模式對他們來說是全新的;二、書本知識與現實之間存在距離,結合點在哪里?未必每個人都能找到;三、大學生村官下來時都是副職,中國人都清楚這個“副”字意味著什么,它很可能使一個人一直“飄”到任職期滿。
這些問題具體到郭碧玉個人,變成了如下實際情況:一個近三千人的村子,十來個村干部,都是有實踐經驗而被村民選中的,突然跑來個外地姑娘,她憑什么指手畫腳?動物科學包羅萬象,而郭碧玉連個寵物都沒養過,偏偏這里又以糧棉種植為主,她所學到的知識與這里的實際情況幾乎不沾邊;還有一點更要命,一個家在外地的大姑娘,早到了嫁人的年齡,很多人不相信她能在這呆下去。
現任村主任劉景華說得實在:“小郭剛來的時候,全村上下沒有哪個看好她,農村工作又不是坐機關,她一個大姑娘能干什么?”
郭碧玉也承認當時感覺特別不踏實。群眾有問題不跟她說,干部發指示也不征求她的意見,她只是別的村干部下去現場辦公時的尾巴。
后來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沒人把我當自家人,我與他們之間隔著一堵墻呢!”
她開始利用空閑時間一家家走訪:家庭結構、收入狀況、搞過哪些經營項目、投入多少、賺了還是賠了等等。幾個月的走訪形成了一本厚厚的《村情民情日記》,從中可以看出村里很多人有過養魚、養螃蟹的經歷。但在水網地區,這是一種類似本能的選擇,大家都干結果大家都沒掙到錢,只留下談虎色變的恐懼。
只有村民顧正啟家的狀況令她眼前一亮,他家的養雞場已辦了十來年,每年都有十幾萬的收入!
對呀,養雞!既能讓農民脫貧,又與自己所學的專業掛鉤!郭碧玉專程回母校向專家請教,弄清了辦家庭養雞場的一系列問題,回到村里就開始一家家說服動員。令她沒想到的是,人家沒聽她說完就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一片好心,一個好項目,怎么會遭此冷遇?郭碧玉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現在看來,那正是她沒進入角色的標志。挨家挨戶的摸底其實只是對本村情況最粗淺的了解,村民們的心思未必能從數據中反映出來。他們為改善生活做過各種嘗試,經驗告訴他們,除糧棉受國家最低收購價保護外,其他項目都得面對市場。以他們的條件去市場打拼,一個閃失就會使全家人的生活倒退幾十年,他們沒這個承受力。再說,一個外來大學生說幾句話容易,他們幾萬、十幾萬元朝外掏的可是真金白銀!誰能保證這錢能收回來?如果收不回來而她又走了,想抱怨都找不到人!還有,現代化養雞與農家傳統的房前屋后養雞完全不同,籠舍規格、通風降溫、疾病防控、飼料配比,這些技術術語原本就令人生畏,偏偏郭碧玉說話語速快,聽得人家一頭霧水。誰愿意把養老錢、娶兒媳錢拿出來干一件心里完全沒底的事?
這里面還包含著一個難題,郭碧玉和所有大學生村官都要遇到——不見成效就沒人跟你干,而沒人跟你干自然見不到成效。除了瞅準機會干成一兩件事,不知道還有什么方法能破解這個難題。但當時的郭碧玉意識不到這點,滿腔熱情遭到兜頭一盆冷水,她的委屈可想而知。她報考了公務員,除了家人對誰都沒說。筆試成績不錯,接下來是等待面試。父母聞訊興奮不已,不時打電話來為她鼓勁,她卻有一份苦澀難以下咽:一年的時光只證明了她當初的選擇是錯誤的。
相關專題 |
· 大學生村官園地--十萬大學生村官的網上家園 |
我要留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