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照照歷史的鏡子》;作者 王壽南;新華出版社
中國古代政治的理想層面和實際層面有距離,不能合而為一,還有一個原因:中國人太喜歡標榜理想,卻常常忽略了達到理想的手段和方法。我們常批評西方人“只問目的,不擇手段”,可是中國古人卻常犯“只問目的,忽略手段”的毛病。中國古人很有說大道理的本領,卻很少告訴人怎么樣去做才能實現這些大道理,這種只喜歡講理想、講目的,卻忽略了達到理想和目的的手段與方法,使得理想只成為高高在上的榮譽標志。當然常談理想也未嘗不可以激勵人心,但是人們除了自己摸索以外,卻不知道該用什么方法才能達到理想。個人的摸索是十分困難的一件事,要摸索出一條路來,那就像發明家研究一項新發明一樣的困難,尤其在人文社會里,個人的摸索未必就會正確。例如王莽的改革是以《周禮》作典范的,《周禮》是儒家政治的理想圖,王莽是照著這個理想去做的,可是王莽失敗了,主要原因便是政治方法和手段的錯誤。王莽仰著脖子看高掛著的理想,腳下卻高一腳低一腳地亂走,最后一定踩空而摔了跤。王莽只顧到漂亮的高理想而忘記了該如何去修筑一條到理想的路,以至于弄到了一場大失敗。
再舉一個例子。中國人是喜歡月亮的,中國古人喜歡寫文章、寫詩來歌頌月亮,喜歡講嫦娥奔月的故事,但是卻不知道也極少人去研究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到月亮上去,于是月亮始終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理想地方。在政治上,我們講過最高的理想境界是大同世界,然而大同世界只不過是個理想境界,對要想達到這個境界該用什么方法卻沒有答案。于是,大同世界便像古人對月亮一樣,只是一個歌頌、欣賞的對象,卻無法獲得。從秦漢以后,一般知識分子受儒家思想影響,多喜歡高唱“治國、平天下”,然而,如何才能國治、如何才能天下平,卻少有人去研究。《大學》里說:“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這只不過是個人修養的順序而已。在春秋時代的小國里,貴族的“家”和他的“國”常是合而為一的,國君的“家務”常就是“國務”,所以一個封建小國的國君因為地小人寡,也許還可以由身修、家齊而影響到國治。但是秦漢以后大一統的中國,地廣人眾,政治已經不限于君主的一個家族而漸漸成為一個復雜的技術,政府也成為一個復雜的組織,決不像封建小國的“世官制度”下的那么單純,于是一個身已修、家已齊的人是否真能夠治國、平天下,就大成為問題。一個身已修、家已齊的人要想治國、平天下,還得加上許多其他的條件,不過究竟要加上什么條件才能達到國治、天下平,幾乎沒有人提出過具體而有系統的答案。在《禮記?禮運篇》里所記的大同世界可以說是一個民主政治的形態,然而如何才能達到這個民主政治形態的大同世界呢?中國古代的先賢先哲們也沒有提出答案。
其實,中國古代政治的形態——君主專制政體,其本身便是理想層面實現的障礙。在君主專制政體下,中國古代的君主是政治的主體,是政治的主權者,他掌握了政治上的實權,因此,政治的良莠與君主本身的作為有密不可分的關系。而古代君主在主觀的世襲制度和客觀的生活環境雙重影響下,很難塑造出完美的人格,更難磨煉出超群的才能,大多數的君主只是沉迷在政治權力的享受中,很少具有崇高的理想。政治實際的主權者本身既然都沒有理想,當然不能使實際政治到達理想的境界,所以,實際層面不能和理想層面重合,君主專制政體便是一個基本的原因。
雖然,中國古代政治的理想層面和實際層面有距離,但是由于有一個理想層面高懸著,縱然理想層面不容易達到,無論如何,人們總還是以理想層面為目標,想法使實際政治盡量接近理想層面。理想層面就像海里的一個燈塔,政治實際層面就像海上的一條船,這條船由于本身的原因始終到不了燈塔,可是這條船卻經常以燈塔為目標來觀察本身的位置,不至于隨風漂流,迷失方向,所以理想層面對于實際層面便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因為中國古代實際政治是君主專制的政治,很容易走上君主獨裁殘暴政治的路子,不過,由于有理想層面作為目標,君主和臣子們經常會觀察自己所立的實際層面離開理想層面有多遠,君主和臣子們都希望能使當時的實際政治更接近理想層面一點,于是,實際政治便不至于走上獨裁暴政的路子,有人說中國古代政治是開明君主專制,那便是由于有理想層面做目標的緣故。這從中國古代的“仁政”思想與“和平”思想中也能得到反映。
前面說過,“仁政”思想是中國古代政治的理想,“仁政”的理論基礎是“民本思想”。民本思想淵源極早,《尚書》有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從此,“民惟邦本”一詞便啟發了民本思想,孟子更是提倡民本思想的大將,孟子所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成為民本思想的名言,民本思想的精義乃是“以人民為政治的主體”,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于是一切政治措施當然應該以人民利益為依歸,換句話說,就是要推行“仁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