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覺醒

宜良大兌沖山。

十月的山風如撕裂般尖嘯著，人站在風中，像是隨時被扯飛了似的。兌沖瞭望塔古氣森森，“全身”留著許多小洞，是留給護林員透氣的。激越的風鑽進小洞會發(fā)出“嗚……嗚……”的怪聲，有時像古代戰(zhàn)場上的海螺號角聲，有時又像嗚咽的鬼哭聲。瞭望塔必須在高處，四面不能有遮擋物，人要想在塔裡生存，必先吃透風的滋味。

瞭望塔2057米的海拔，注定了楊金山夫婦不能過上常人的生活，他們卻偏偏在山上生根，生活了12年。楊金山每天巡一次山，走7公裡山路。

平日裡，夫妻倆要抄小路走3小時才能到九鄉(xiāng)風景區(qū)買到時鮮蔬菜，來回走6個小時。不但艱難，而且對於他們來說，小菜也太貴了，如今的小菜價格跟肉相比也差不了多少，夫妻倆吃不起。

2002年—2006年他們每人每月的工資是245元，2006年—2012年底，兩人每月加240元，能領(lǐng)到485元。

2012年，縣林業(yè)局長到山上視察，看到他們實在太艱苦，於是自掏腰包每月給他們400元錢。好心的林業(yè)局長也沒辦法，一來國家還沒出臺提高護林員福利待遇的政策﹔二來護林員隊伍也確實太過龐大，照顧不過來。而護林員所起的作用基本看不出來，整天隻見他們在山上閑逛閑逛，具體為國家、為集體做了些什麼事？恐怕連他們自己也說不上來，隻不過是發(fā)現(xiàn)火情時通個電話罷了。

很多人隻把眼光聚集在“他們沒起多大作用”上，沒去想那些通報火情的電話有多重要？晚了一分鐘，造成的損失可能是無法估量的﹔沒去想護林員住在山上有多艱苦？放棄或犧牲了多少時光？

2013年，林業(yè)局來了新局長，知道老局長每月給楊金山夫婦400塊錢一事后，頗受感動，又見楊金山身上帶著殘疾，干脆每個月加了夫妻倆500塊錢。

夫妻倆可以一星期買一次菜，但不能一星期隻喝一次水，他們每天需要走3公裡的山路去背水，又不敢養(yǎng)毛驢來背水，毛驢的水量驚人，一次可以喝掉半桶水。

楊金山夫婦試著養(yǎng)雞，也曾養(yǎng)過70多隻雞，但經(jīng)常引得天上飛旋的老鷹光顧，這些天外來客常把夫妻倆的口糧叼走了。

他們唯一與外界聯(lián)系的東西是電視機。前年林場拉來一臺老電視，半路上就顛爛了，好不容易修好，又因為風大，吹偏了接收電視信號的“大鍋蓋”，長年看不到電視。

林場前年安排了兩個年輕人來與夫妻倆交替巡山，殊不知年輕人看到山上吃不到肉，喝不到水，見不到人，連電視也看不成，馬上就離開。回城的時候騎著摩托車在山路上摔了5跤，才跌跌撞撞的回家去，就更不願意上山當護林員了。

盡管條件艱苦，但楊金山還是堅守在山上，49歲的他已經(jīng)懂事了，他深切地感受到山林的律動，始終相信樹木是有生命的，如果樹被砍光了，人就無法生存。他深愛著樹，久而久之，樹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看到有人砍樹，他會及時上前阻止，他就是大兌沖山附近村裡的人，還頗具名望，不少村民聽他的話，就不砍樹了。

楊金山整天盯著四周的山看，他眼睛很好用，晴天不需要望遠鏡就能看清楚四周30萬畝林地，哪一片林子起了火煙，通常能斷定得出哪一塊地是屬於哪個村的山頭，地名叫什麼。因此，在他的看護下，林場6年沒發(fā)生過一次大的火情。

由於過年最容易發(fā)生火災(zāi)，他們夫妻倆也6年沒敢回家過年。為此，夫妻倆吵了不少，妻子楊友仙責問他：“你就不想回去看看我們的孩子”？每每聽到這句話，楊金山心裡七上八下。

他到底頭腦靈活，向林場反應(yīng)：“我常年在山上，見不到我的娃娃，妻子也想娃娃了，請林場關(guān)照”！林場領(lǐng)導馬上作出決定，每個月用皮卡車載著楊金山的兒女上山與夫妻倆生活幾天，又帶回縣城讀書。現(xiàn)在兒女長大了，有職業(yè)了，工資還不低，要接夫妻倆下山過日子，楊金山還是不肯走。

兒女長大可以自立，而樹長大后就更容易起火，更容易遭受斧鉞之災(zāi)。

楊金山經(jīng)常對老伴說：“樹會說話的，我經(jīng)常跟他們談心呢！它們也是我的孩子，沒有我，它們可怎麼活啊？兒女很成器，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過得還不錯，就山上這些孩子需要我們照顧”。看著樹苗長大自然滋生出感情，在管護這些樹的日子裡，自己吃的苦頭越多，對樹的感情越深，這既是人之常情，也是善良的願望使然。

楊金山終於醒了。

（三）金山

2013年5月的一天，驕陽似火，似乎預示著好運將從天而降。

果然，兒子的電話裡傳來一個好消息：“爸爸，你們可以下山了”！

楊金山搞懵了：“下山？下什麼山？干什麼下山”？

“我?guī)湍愫蛬寢屨伊藗€好工作，有個老板需要兩個人幫他公司裡的樹苗澆澆水，平時管護一下，每個月包吃住，工資2300塊—2500塊呢！”

楊金山想了想，說：“我不去”。

兒子吃了一驚，問：“為什麼不去”？

楊金山說：“我要守著山上這些樹”。

兒子憤怒的吼起來：“你說什麼？你就不想想家嗎？一家人團聚在一起不好嗎？你像個當?shù)膯帷保?/p>

楊金山平靜地掛了電話。還是老伴楊友仙了解他的心思，弄明白了事情后對他說：“到兒子介紹的那個企業(yè)裡，還不是一樣的管理樹苗？何必那麼認真？你也可以把那家公司的樹當成你的孩子嘛”！

楊金山說：“不不不，那裡栽的是‘盆景’，不會被人砍掉，更不會起火，還是這裡的樹重要”。

楊友仙說：“那你打算守到什麼時候”？

楊金山說：“守到我走不動路的一天”。頓了一頓，楊金山又說：“我小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有出息，將來會有金山銀山﹔手斷了以后，又覺得自己最沒有出息﹔直到現(xiàn)在，我才真正想通了，想透了，真正的金山就在我們眼前，是綠水青山！如果沒有綠色，人都活不下去，還有什麼好講的？幾年以前，我不知道是為什麼，突然有了一個夢想——如果大兌沖山?jīng)]人砍樹該多好啊！如果全中國都沒有人砍樹，大家都愛護生態(tài)該多好啊”？

楊友仙笑了：“你個老笨蛋！全中國？什麼全中國？你管得了全中國的林子”？

楊金山平靜地說：“我隻知道，隻要我做了，別的人就會跟著做，隻要越來越多的人學著我做，就總有一天會實現(xiàn)我的夢想”。

他補充說：“你還記得嗎？大兌沖村的馬老六以前經(jīng)常偷著砍樹做燒柴，我天天巡山從他們家門口經(jīng)過，我不為別的，就是為了用行動告訴他，我一個老殘廢，天天拼命巡山，愛護山林是多麼重要的事情啊！他不也是慢慢的變了嗎？他現(xiàn)在也沒砍樹了”。

山裡人有夢，夢得樸實，真誠，夢中顯現(xiàn)出本色。如今，楊金山還是滿腦子金山夢，隻不過夢中的金山已經(jīng)不再俗氣，而變得格調(diào)高雅。金山，已變成了青山。

或許楊金山自己不知道，他也變成了一座山，一座比大兌沖山更高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