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耒陽市第一中學 鄭菊芳
引子:有頭驢,拉了一輩子磨,主人憐憫它,就讓它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吃草。可是驢對廣闊的世界視而不見,而是一步一個腳印的,繞一棵樹打轉。原來,這頭驢拉了一輩子磨,除了轉圈已經不知道別的。這正所謂:你的世界,源於你的眼界。
(一)
“馬蘭花,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清脆的童聲,從村子裡新建設的“居民點”飄過來。那是大隊支書的女兒和她的伙伴們在做一種我們從沒見過的游戲——跳皮筋。這哪裡是游戲,分明是舞蹈啊。這是上個世紀70年代初期。當支書的女兒從城裡學會這麼一種新的游戲在我們村裡炫耀的時候,我們除了羨慕之極,也知道了村子以外的遠方,有一個縣城,那裡的女孩子們在夏天穿著連衣裙,做著優美、靈動、富有韻律的游戲。不像我們鄉村孩子,爬在地上“吃石子”,蹲在坪上“跳房子”。幼小的心靈第一次對城裡充滿著好奇和向往。
那時候,春季插秧的時候,我們有“春插”假,一般是一個禮拜的假期。這個禮拜,我們就是生產隊裡的“小勞動力”,幫助大人挑秧、蒔田。我是蒔田的好手,大人們夸獎我做事麻利,蒔田有模有樣。有一天,當我一口氣蒔下幾米遠的秧苗,突然直身,準備站著休息一會的時候,一輛客車飛奔在水田邊的馬路上,絕塵而去。我知道,那是通往縣城的班車。我想象著坐在班車裡的人悠閑的模樣,甚至幻想著自己就坐在那輛班車裡,正向美麗的縣城馳去。可現實是,我依然在稻田裡,像個機械一樣,快速、有規律地插秧。
(二)
“老二,你就要小學畢業了。我打算讓你去學裁縫。將來,你可以憑這門手藝養活自己。我擔心你這個‘紙殼子’,將來干體力會吃不消。”
“好啊,讓我讀完初中再學裁縫吧。”我非常高興。
“老二啊,在你面前,兩條路選擇:一是讀完小學就學裁縫,二是讀初中。你是知道的,我們家人口多,實在困難。你如果要讀初中,學裁縫的事,就隻能放棄,讓給你下面的妹妹。”
“那我還是要讀初中。”我很干脆回答。
這是1976年的上半年在我面臨小學畢業之際,母親第一次開始與我談論我今后的人生。我當時骨瘦如柴,母親稱我為“紙殼子”。母親認為我將來干繁重的農活,會吃力。按照母親的規劃,讓我學一門技藝,將來能借以維持生計。
我依稀記得,父母當時經常這樣念叨:“我們做家長的一定會讓你們每一個孩子讀完初中。至於讀高中,我們無能為力了,實在負擔不起。”那時候,父母已經生下七個孩子,能夠讓七個孩子都讀完初中,這在當時的農村是需要魄力和膽識的。
在當時,如果能學裁縫,走家串戶做衣服,是一種比較輕鬆、體面也實惠的工作。母親是一個非常講究的人,家裡再窮再苦,年年都會給我們做新衣服。每一年,裁縫師傅都會在我家做三天的活計。所以,我們當地的裁縫,與母親的關系都非常好,其中一個叫“桂嬌伯伯”的裁縫,是母親最好的朋友,她與母親就像親姐妹。母親早早就與她達成協議,讓我師從“桂嬌伯伯”。
1976年下半年,我進入初中不久,在當時發生了一件大事:我們心中的紅太陽、萬壽無疆的毛主席逝世。全國哀悼,全民悲慟。
偉人離世,生活繼續。我們不知道今后將會發生什麼,但是,慢慢地我們的學習生活發生了變化:初二年級開始,不再是經常開墾荒山種植茶葉樹,而是有了單元測試和期中考試,通知書上面的學習成績不再是小組集體評議,而是通過期末考試。我似乎突然出類拔萃,成為學習成績優秀的學生之一。那是1978年,恢復全國高考已經一年。我不得不佩服我父母的遠見,在當時“讀書無用論”盛行的時代,父母始終堅持讀書有用,一定要讓自己的孩子至少讀完初中,這在當時,可謂算是遠見卓識。
我算是時代的幸運兒。初中畢業,恰逢國家恢復高考制度已有一年,也恰逢我們縣城重點中學一中、二中恢復從農村招收高中生,當時這兩所重點中學各從農村招收一百名拔尖學生,我被招入二中。兩年縣城的高中生活,我如飢似渴地學習,1980年畢業參考高考,成為二中當年唯一上線的女大學生。
高考填報志願,具體怎麼填報,已模糊。但是當時與教育局管理我們填報志願的老師的一席對話,猶在耳邊。
“你每一個檔次,都不填報一個師范院校?”
“不填。”我很干脆。
“是否願意服從分配?”
“願意吧!”
教育局老師很詫異地看著我,感覺這個女孩有一種倔強。我的志向是當一名醫生,從沒有想過要當一名人民教師。
(三)
“喜訊來了!”
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我正自家屋前的坪地上,與弟弟妹妹壘好干柴,大隊會計喜滋滋地拿著一個牛皮封面來我家報喜。急忙拿過“郴州師專”的信封,我知道,我將要到一個新的城市讀書了。可是“師專”是什麼意思,我不清楚。
進大學以后,我才知道我們學校的全稱:郴州師范專科學校。才知曉大學分本科與專科,我是屬於專科,才知曉“師專”是培養師資力量。也就是說,我們將來畢業以后,就是當教師。這無疑給我當頭一棒,我是怎麼也不願意當教師。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隻好認命。
當大學老師開出一系列書目,讓我們閱讀的時候,我人生第一次知道了中外許多著名作家。中學階段,我是從沒有讀過名著的,更不要說名家了。讀著讀著,我們同學中間悄然興起寫作。當時的大學生活,上午上課,下午睡覺,夜晚啃名著到深夜。讀小說多了,就躍躍欲試,也開始構思寫起小說。記得我的上鋪第一個嘗試寫短篇小說《老夫老妻》,我則練習寫報告文學,我們躲在蚊帳裡分享創作的快樂。周末,我們會到文化館聽文學講座,那時候,正是文學的春天,作家很神聖,我們也似乎從沒有想過自己將來是教師,而是未來的作家。
可是,美夢還剛開始,我們就被分配到廠礦子校、邊遠地區當中學老師,當然,有門道的,可以分配到縣城中學。
我被分配到我老家的一所縣辦完全中學。生活就這樣與我開了一個玩笑:先是讓我進縣城讀高中,然后到市級城市讀大學,然后回到原地。我的生活軌跡始終脫離不了家鄉這個“圓心”。
俗話說:抱怨,就是在向自己的鞋子裡倒水,越抱怨越難受。與其抱怨,不如欣然接受。我非常敬業地工作,課余的清晨與傍晚,在校園的梧桐樹下,在學校后山的山坡上,有我靜讀的身影和思考的足跡。除了工作,閱讀,是我最大的樂趣,偶爾也練習蒼蠅小楷。我參加各種教學實驗與改革。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后,第一次與自己心愛的人一同到縣城參加教學改革會議,記得我們是住在縣招待所,那是一個夏末秋初的夜晚,我們站在窗口,觀望城市的萬家燈火。第一次,大膽地推想自己未來的生活:也像招待所對門的那戶人家一樣,工作在縣城,住上這個縣城的一間公房。
工作在縣城,住在縣城,是我青年時期最華麗的夢。
婚后,我與愛人因為教書深受好評而相繼調到了我向往已久的縣城重點中學工作,也住上了一間簡陋的公房。新來乍到,忙得沒有閑暇做夢,累得沒有心情構想未來。然而,蟄伏在心海的夢境終於再一次被激靈:河邊、街道裡那些逼仄而又低矮的私房,私房裡那些雅致而擁擠的擺設,居民那種閑適而散淡的生活,又是我的新的夢想。
1998年,我終於在這個小城擁有自己的一套135平米的集資房。房子坐北朝南,視野開闊,前方是我們小城最開闊最繁華的馬路,右邊不遠處是集市,再過100米,就是市委大樓和廣場。清晨我在廣場跑步,傍晚我在廣場休閑,那是一段很繁忙很充實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