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常德市 蔣世平
報刊亭,蹲在繁華的人民東路。裡面,我,兩鬢如霜,戴一幅近視眼鏡,坐在一把破辦公椅上。街道上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偶爾,有人來買書,買報,買飲料。讀書熱時代,我寫過一首詩,詩題就叫《報刊亭》。我記得其中有這樣的句子:街頭一朵奇葩,綻放書香/買書刊的青年,像金蜂飛來/尋花,採蜜……當年,二十多歲的我,在報刊亭外買雜志﹔而今,五十多歲的我,坐在報刊亭賣書報了。
正是秋風送爽的日子。
那天,我給一位中年男子推介雜志。中年男子眼光一閃,說,你身上好重的文人氣息。我望著他微笑,說,算你有點眼力。這可不是老鼠掛秤鉤,自稱自。我年輕時就愛好寫作,偶有豆腐塊見諸報刊﹔內退后上網寫了三部長篇小說,在報刊發了不少小說詩歌散文,幾次獲人民網征文獎﹔養成三分文人氣息,完全有可能。腹有詩書氣自華嘛。那中年男子見我肯定了他,一高興,又補了一句,你還有領導氣質。我不做聲了,小小副處級,不足掛齒。
我這個副處級,是一家企業的紀委書記。企業改制后,內退。從“官員”到百姓,周圍的人由熱而冷,使我心裡充塞著失落﹔沒有了工作,不僅收入銳減,而且閑得無聊。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找一份工作。我對網友說,工作著是幸福的。然而,剛畢業的大學生找工作都難,我這半百老者,怎能找到工作?去石門一家職業技術學校應聘語文老師,沒有教師資格証,失敗。去常德少年孔子學校試講,普通話不過關,失敗。2011年夏,兒子在常德打工,我和老婆一商量,離開三室二廳的家,從石門縣城來到常德租房住下,找工作。找了個把月,看到有報刊亭轉讓,便盤下來。
重新工作,早上6點多“上班”,晚上11點“下班”,心中的空,立即被填滿了。而且,坐在報刊亭,有無數美女去來,有很多時間看書,看報,養眼養心,不亦樂乎。遺憾的是,零零碎碎賣東西,人聲、車聲干擾,沒辦法寫作。
老婆進貨,做飯之余,來報刊亭幫忙,這是我吃飯,上廁所的時間。那天,風好冷。報刊亭前人們去去來來,就是沒人買點什麼。老婆閑不住,對我說,如果能在常德賣房子,我這輩子,就沒白跟著你了。老婆額際的一縷白發,被風吹起,快飄到我臉上了﹔兩眼望著街的遠方,充滿向往。我沒有做聲。對於富人來說,這個夢想的確卑微。但,我不知報刊亭一年能有多少收入,能不能和我一起,承受老婆的夢之重。
老婆去步行街、火車站,對別家的報刊亭進行了考察。增加了烤熱狗、煮玉米項目。她在為她的夢想努力著。
在報刊亭“工作”半年多,我又想起了文學。文學創收不可能。我在《陽光》發過一篇小說,七千字,二百元﹔在《北京文學》發過一首詩,四十五元。那點稿費,不如一天賣幾支熱狗。可是,文學是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與有錢無錢無關。我老婆是個俗人,為了得到她的支持,我隻好說俗話,說寫的文章發表了,有稿費,可以補貼生活開支。老婆果然中計,對我在報刊亭裡走“邪門歪道”,不反對了。網友說,你能在那樣喧嘩的環境中寫出東東,我才真佩服你。我開始訓練鬧中取靜,寫詩。一句,二句。斷斷續續,便湊成了一首。於是我在綠風詩刊論壇參賽,喜的是,幾個月下來,連中三獎,還有一篇被《綠風》刊載。我把寬帶牽進了報刊亭,根據寫詩的經驗,又試著上網寫散文和小說。
有一天,生意清淡,我正看小說。忽然有一個黑色大蓋帽伸進窗口,對我說,把電源插頭拔下來。我不知什麼原因,稀裡糊涂地把插頭拔下。呵呵,插頭被拖動了,隨之,置於亭邊的烤熱狗機連同在烤的熱狗,被幾個大蓋帽抬上了車。我這時才明白,他們是城管。我溫文爾雅地看著他們,問,你們抬走了,我憑什麼去取呢?一個城管一邊開單子,一邊說,喏,就憑這個。
下午,老婆取烤熱狗機回來,我高興地迎上去。老婆臉一垮,說,罰了一百。今天一天白做了。下次有城管來,你可不能讓他們搬走。蠢,還幫助他們拔插頭,不曉得搬進來。你不拔插頭,他們能搬得動?我說,老婆說的是啊,我真蠢。不拔插頭,搬烤熱狗機進報刊亭裡多好。我連勸帶哄,老婆才息怒。
這以后,我看見城管就發慌。偏偏那段時間城管來得多。他們大聲喝斥,說這裡沒有擺好,那裡佔道了。有一天還沒收了晴雨傘,說晴天不能打傘。我說太陽照進來,我會熱死,打傘遮遮太陽怎麼不行。城管說,影響了市容。也許他們說的都對,可是那態度,令我不爽。我當領導時,處分貪污受賄的人,都講尊重人權呢。我心底升起一個強烈願望,這個社會,應該讓弱勢群體有尊嚴的活著!
2013年的初夏,湖南日報社終於拖走舊報刊亭。新報刊亭像個帥哥,養眼。沒想到,省裡的經理來報刊檢查,他對我大聲斥責著,說這裡應當如何那裡應當如何。我裝在腦殼同裡的想法,忽然冒了出來。我平靜地說,經理,富人和窮人,當官的和老百姓,都是平等的。你有什麼要求盡管說,不要這樣喝斥別人。經理朝我看了看,忽然露出了笑容,放低了聲音。在那一刻,我心底涌動一股暖意:讓弱勢群體有尊嚴地活著,不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隻要弱勢群體個人去爭取,有人幫著弱勢群體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