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向前
2023年10月28日09:02
所謂“詩言志”“功夫在詩外”,說的都是一種基本的創作規律,即不能為文造情,不能“為賦新詞強說愁”。隻有真正情動於中,才可能手舞之,足蹈之,言為心聲,發為浩歌。此種現象在毛澤東詩詞創作生涯中表現得極為充分——無真情實感絕不勉強,甚至一年兩年都無一首詩﹔但凡有世事人生的大悲喜、大轉折、大跌宕、大沖擊,必定狂飆從天落,筆底起風雷。1959年6月,他的《七律·到韶山》,便是在這種情緒之中寫就的。
1936年,毛澤東在延安接受美國記者斯諾採訪時,一字一頓鄭重聲明:“我於1893年生於湖南湘潭縣的韶山沖。”自報家門,飲水思源,表明了他對故鄉的深刻認同及深厚感情,韶山的風俗民情和中國傳統文化早已化作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刻入他的腦海,進入他的骨髓。早在1916年,毛澤東就以散文詩一般的語言描繪了他眼中、心中的故鄉:“一路景色,彌望青碧,池水清漣,田苗秀蔚,日隱煙斜之際,清露下灑,暖氣上蒸,嵐採舒發,雲霞掩映,極目遐邇,有如畫圖。”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毛澤東因思鄉心切卻又分身乏術,於1950年年初委派愛子毛岸英回家省親,實際上是代他去向韶山的家鄉父老請安問好,報喜奏捷。遙想1927年,毛澤東背井離鄉,義無反顧走進中國革命的彌天烽火之中,22年少通音訊,但故園桑梓之思、喪妻失親之痛,常在念中。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韶山人民和無數先烈的理想實現了,百忙之中,便讓岸英代為看望。這也顯示出人民,乃至家鄉父老在毛澤東心中的重要地位。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剛剛一年,朝鮮戰事又起。為了響應毛澤東的號召,韶山人民勒緊褲帶捐獻了一架“毛澤東故鄉號”飛機,同時,一批韶山男兒奔赴戰場。至1953年,共有包括毛岸英在內的51名韶山的優秀兒女獻出了寶貴生命。真是舊情未了,又添新愁。時間一晃,又過了近10年。1959年6月25日,韶山人民的偉大兒子毛澤東終於回來了。韶山沸騰了,全韶山沖的鄉親們團團圍住毛主席不忍離開,這一天成了韶山最盛大的節日。夜深人去之后,毛澤東感慨萬千,心潮難平,一夜吟成此作。
詩的“序言”極為平實:“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到韶山。離別這個地方已有三十二周年了。”感覺得到,詩人在此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但這是狂飆突進的前奏、風暴席卷的醞釀,詩人直抒胸臆,寫下了這首《七律·到韶山》:“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紅旗卷起農奴戟,黑手高懸霸主鞭。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據說這首詩的首句最初是“別夢依稀哭逝川”,后來採納身邊工作人員梅白的建議,改“哭”為“咒”,詩人據此笑稱梅白為自己的“半字之師”。從“哭”到“咒”,半字之別卻大有深意藏焉,字義相去甚遠,但都有點平地起風雷的意思,不管“哭”還是“咒”,都是語出驚人,遣詞激烈。
自從1927年毛澤東離別韶山,棄文從武,率領秋收起義隊伍走上武裝斗爭道路,一去就是32年。32年,“彈指一揮間”,中國革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那極易引發孔夫子式的喟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催生李白式的感慨:“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但又更強烈、更集中、更具體,不用“哭”或“咒”就不足以表達個中感情。
但哭什麼、咒什麼呢?不僅僅是白駒過隙、逝水常東、別夢依稀,更有這32年間的奮斗與付出!一個“開慧之死”就讓毛澤東痛悔“百身莫贖”,還有毛氏一門的6位親人,還有韶山眾多鄉親的奉獻犧牲……“紅旗卷起農奴戟,黑手高懸霸主鞭。”“別夢依稀”中閃現最多的,恐怕還是32年前的歷史風雲。詩人在此明確注釋:“‘霸主’指蔣介石。”正是因為蔣介石背叛革命,屠殺共產黨人和工農群眾,才逼迫共產黨人奮起反抗,才逼迫毛澤東走出書齋,上山戰斗,中國革命和毛澤東的人生道路由此改變。
有壓迫就有反抗,就有斗爭﹔壓迫愈深,反抗愈烈,敢於斗爭,必然勝利。“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毛澤東式的名句噴薄而出,這是32年的歷史回顧,也是中國革命的經驗總結,更是毛澤東的人生感悟。最后,末句從歷史回到現實,回到眼前:“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夏日傍晚的熱風吹過,稻浪翻卷中,夕陽炊煙裡,揮汗如雨、辛勤勞動了一天的農民兄弟姐妹們正走在下工歸家的路上。迎著晚霞,他們的臉上、頭頂甚至全身都煥發出一種英雄式的光芒。這是詩人時隔32年重回故裡,撫今追昔,萬千思緒匯成的一個贊美式結論——這是對韶山人民的贊美,更是對全中國勞動人民和革命群眾的贊美。同時,這也是毛澤東人民歷史觀的詩化表達。
(來源:解放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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