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馬小川 撰稿 趙煜
歷史既是由風口浪尖的人寫就的,也是由無數小人物的奮斗史構成的。他們的悲歡離合,他們的酸甜苦辣,他們的人生命運,都應該是媒體關注的——這裡講述的是親歷者自己的故事。
耳濡目染家裡全是相聲段子
我叫馬小川,是一名專業相聲演員。趕巧了,我們家也是相聲世家。我太爺叫馬德祿,我爺爺叫馬三立,我大爺叫馬志明,如今我也是專業相聲演員。很多人都說我就是繼承和發揚“馬氏相聲”的繼承人,很多人都期望我能成為繼我大爺之后扛起“馬氏相聲”這面大旗的人。當然,雖然我是“馬氏相聲”的后代,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就能繼承和發揚“馬氏相聲”,因為這面大旗對於我來講實在是一座遙不可及的大山。
現在很多認識我的觀眾都會問我為什麼叫馬小川?這個名字有講頭嗎?是的,這個名字有講頭。因為,這個名字是我爺爺馬三立給我起的。當年爺爺告訴我,曾經就有人問他,為什麼給我起這個名字?爺爺說,其實就是小三立的意思,把三字立起來,不就是川字嗎?
我的相聲興趣應該是耳濡目染熏出來的。從小就和爺爺同住一室,他的一顰一笑都印在我腦子裡。當然,聽得最多的還是爺爺的段子,最早聽的是爺爺說的《撓撓》,當時我的姥姥(河南墜子演員杜鳳蘭)一看見爺爺,就喜歡喊他“撓撓”,所以當時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后來,慢慢長大了,爺爺就會讓我聽他的《十點鐘開始》,這也是他一生最喜愛的段子,他說這個段子是“有骨頭有肉”,最符合相聲規律,堪稱相聲“教科書”式的作品。不過,有一個段子相信全國愛聽相聲的觀眾一定是耳熟能詳,那就是《逗你玩兒》,這個段子一直被稱為是爺爺的標志性段子,但是爺爺他老人家並不認同。在私下裡也說,沒想到這個小段兒會火。我當時帶著“先入為主”“有色眼鏡”來聽這個段子,總是感覺這個段子其實沒有什麼意思,隻不過認為爺爺對人物的拿捏非常到位,值得學習。后來,聽得多了才感覺到這個段子很不錯,是有內涵,有生活的。
除了聽爺爺的段子,他也讓我聽其他演員的段子。爺爺生前,已把相聲藝術深深融入了自己的生活。有一段時間,爺爺幾乎不參加任何演出。一次我在裡屋寫作業,爺爺在外面閉著眼睛嘴裡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說什麼,我悄悄走過去喊了一聲:“爺爺!”他用手揉了揉眼睛,說:“背詞兒了,《十點鐘開始》裡面的那個貫口。這些段子許你不演,但不許你不會。”還有很多他曾經說過的段子,像《三字經》《似曾相識的人》《開粥廠》《賣掛票》等這些早期的“大活兒”,他幾乎每天都在重溫,每天都在自己的腦子裡給觀眾“演出”。不僅如此,他還經常把臺詞一字不落地寫下來,就連在哪裡停頓、哪裡咳嗽、哪裡重復他都一一標記出來。爺爺這些生活中的習慣,一直感染我到現在,進了相聲這個圈子,我才知道爺爺當年是多麼不容易,也讓我更加珍惜現在說相聲的每一分鐘。
爺爺教我怎樣做相聲演員
上小學期間(1988年-1994年),爺爺經常帶著我到各處演出。我跟您說,我可不是一個簡單的隨從啊!我也算是一個演員,而且是給爺爺馬三立墊場的那種演員,而我也是和他同臺演出的唯一一個后代,連我大爺都沒這機會。爺爺演出一般是先說一個20分鐘左右的段子,然后鞠躬,當時聽得上癮的觀眾肯定不會讓他走啊,還得讓他說。但是,當時爺爺已經70高齡了,如此強度的連著表演,說實話他是真的有點力不從心。每到這個時候,爺爺就跟觀眾說:“下面,我讓我孫子給大家唱一段兒,我先歇會兒。”這時候我就上臺了,觀眾們還真捧場,真沒有上廁所的,還都在那兒聽。
那個時候我唱的歌兒是潘美辰的《我想有個家》,頭幾次演出都是我拿著話筒在那兒干唱,沒有動作,沒有表情。后來爺爺覺得這樣可不行,既然唱就好好唱,於是給我請了一位專業老師,就是天津歌舞團的著名男歌星李冬老師,從形體、動作、表情、曲調各方面對我進行指導。逐漸的,我的節目也成了一個亮點,我給爺爺墊場,沒給他栽面兒。
雖然從小就讓我上臺表演,可是我沒有和爺爺一起說過相聲。有一次我問爺爺,為什麼不讓我和你一起合作一小段新相聲啊?爺爺說,你從沒有研究過新的段子,你不知道段子的意思,你就說不了段子,難道你認為出一個新的相聲段子是這麼容易的事情嗎?從那時起我才知道,新的相聲段子是稀有產品,一個新段子、一個新包袱要打磨許久才能面對觀眾。
爺爺每次演出前,都會花很長時間思考表演哪個段子。因為他知道,之前的段子大家都太熟悉了。說老活兒,觀眾肯定也會鼓掌,但那不是他想要的﹔說新活兒吧,總覺得包袱雕琢得還不夠,現場未必能火,觀眾未必會樂。就因為這個,爺爺推掉了很多演出,留下時間就在家裡琢磨包袱,像《撓撓》《寫信》《查衛生》《考學》等很多單口相聲,都是經過一年甚至兩年、三年才打磨出來的作品。爺爺晚年很少公開演出,是因為他對自己的作品還不夠滿意,他認為距離觀眾的期待還很遠。然而,當他準備好以后,每次登臺都能成為一次永恆的經典。
可能是我演出的多了,那種被人關注、欣賞的欲望和快感,從小學就已經深深扎根在我的靈魂深處,但這不就是一個演員最基本的訴求麼?或許爺爺也看出了我的演出欲望,他告訴我如果真的想成為一名合格的相聲演員,那麼你就要知道在舞臺上你是一個最優秀的藝人,但是在生活中你只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
曾經有位著名的詩詞作家評價馬氏相聲:“面向平常小人物,心存道德大文章。”其實,這實際上也是對爺爺馬三立做人的評價。爺爺在《白事會》墊話中有一句詞兒就是:“人講禮義為先,樹講枝葉為源。”說的就是這麼一層意思。
有一年夏天,天氣很熱,我陪爺爺演出回家,正巧趕上家門口的飯館裡正在舉行一場婚禮,鞭炮聲、歡笑聲不斷。這時,一位西裝革履的男青年戰戰兢兢在門口喊了一聲:“馬老!”爺爺扭過頭看著門口,這不就是那個新郎嗎?新郎站在那裡不動,爺爺走過去問他:“您有事嗎?”新郎小聲說:“馬老,打擾您了。今天我在您家樓下辦婚禮,打小兒就愛聽您的相聲,我爸媽也愛聽。我想請您參加我的婚禮。”天兒本來就很熱,他又穿著西裝,汗珠子一個勁兒地往外冒,迫切的心情溢於言表。爺爺看見新郎汗流浹背的樣子,就說了一聲:“行,你們忙去吧,一會兒我讓我孫子陪我過去給你們道喜。但我就不講話了,就算是臨時客串一回觀眾!”新郎聽后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隻在那裡連聲道謝。進了屋,爺爺簡單整理了一下衣服,把自己中分的頭發又仔細分了分,叫上我一起下樓參加這場我們連新郎、新娘都不認識的婚禮去了。爺爺是在用自己的行動,為我樹立榜樣,他告訴了我,一名真正的相聲演員應該是什麼樣子。
做什麼事骨子裡都是相聲的血脈
記得在我5歲的時候,我就和我的堂弟馬六甲(我大爺馬志明的兒子)登臺表演《蛤蟆鼓》,這個段子可以說是爺爺馬三立、大爺馬志明一個字一個字給我們摳出來的,從動作到表情、從站姿到手勢按現在的話,可以說是一口一口喂出來的。就是拿著這個作品,我們倆同時報考某部隊文工團。但就在去文工團報名的前夕,爺爺突然改變了主意,他不想讓我們報考文工團,轉而想讓我們繼續上學。在上學期間,我就到天津市河西少年宮去學習,可能是因為我唱得還不錯,擔任了合唱隊領唱,從說相聲改行唱歌。
我從上學的時候就對數理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最喜歡的就是學校搞文藝活動或者是哪個老師來不了,班主任帶著大家在教室裡演節目,剛才還趴課桌上睡覺的我,這個時候馬上一激靈,開始琢磨我要演什麼,這點和我爺爺當年上學的時候非常像。后來學校選我當播音員,負責下午第一節課后播報學校新聞,那個時候嗓子非常亮,就跟小女孩似的那麼清脆。
到了中學,我又改行演話劇了,學校話劇團排演曹禺先生的名劇《雷雨》,我是最早定下來的演員,扮演劇中人物魯貴。每天下午5:00,話劇團準時排練,不管今天有沒有戲份兒都得到,因為你得對全劇整體有了解才能演好自己的部分,所以每天都得去。《雷雨》首演獲得了巨大成功,當時在天津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因為排練每天晚上八九點鐘才能結束,晚上有時候老師加課,我總得請假,學習成績明顯下滑。我不能把原因都歸咎於我排演話劇,隻能怪自己腦子不夠用,所以那個時候感染上了“強迫癥”,到現在還依然存在,就是那種跟自己沒完沒了的較真兒,出了什麼問題都首先埋怨自己,然后就是毫無止境的糾結。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六年,后來又參加了《日出》的排練,直到高三畢業,我總算熬出來了。
上大學這事兒,是按照爺爺的要求選的學校和專業。1998年夏天,我陪爺爺去演出,回來的路上路過馬場道外國語學院。爺爺指著外院說,你以后考大學就考外院,學習外語,離我也近(當時他住在天津市第一工人療養院,就在離馬場道很近的大理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就覺得自己非得考這兒了。結果,夢想成真,我還真考進了外院。
上大學的時候,我學的專業是金融英語。畢業后,我自然而然地來到了一家金融企業工作,而且這一干就是8年。從基層的普通員工一直干到了集團總部總經理秘書,也算是順風順水。2010年,我懷揣要在金融行業大干一番的夢想,隻身一人來到北京集團總部,但是我錯了,我發現自己根本不是這塊料兒。一個理科不好的人,干金融簡直就是受罪,天天一堆報表和數字,對於我來講就是煎熬,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有了辭職的想法。2012年春天,集團召開年度工作會議,領導安排我負責起草他的發言稿,結果就是這篇發言稿,促成了我的辭職。
領導的發言稿,一般來說都有固定的模板,先是說一段開場白表達會議的重視性和對會議結果的期待,然后說一下工作中的亮點和優點,這時候一轉折開始說問題找差距,最后一部分是解決的措施,然后是一句口號作結尾。我寫的發言稿呢,總想不落俗套,讓領導的講話生動些、形象些。開場白我就按照相聲的“墊話”寫,也就是要個開門包袱,幾句話先把觀眾逗樂,領導按照我的稿子讀,果然效果不錯,大伙都樂了。然而,這個時候領導顯然已經面露不悅之色,但是他沒辦法,還得按照我的稿子念,要不然他也沒法說。后邊的內容我已經記不大清了,反正除了寓言故事、就是把實際工作中出現的樂子給串在了一起。但最后一段話,我記得最清楚,那就是“同事們,我希望大家在工作中做到簡單、快樂”。其實,這也是我對自己職業的期許,我多麼渴望找到一個自己駕輕就熟、信手拈來的工作,多麼希望自己找到一個能讓自己快樂的工作。會議結束了,同事們說這是他們這麼多年開會唯一一次從頭聽到尾的講話,真有意思。但領導可不這麼認為,他走到我跟前說:小川啊,你是一個做相聲演員的料啊!看似玩笑,可還真的點醒了我,也許是因為我身上還流著相聲的血,辭職!就說相聲了。
開相聲社追隨爺爺的足跡
碰到觀眾要與他合影簽名,爺爺總是認認真真合影,還要問清楚對方的姓名,給他們寫上一兩句鼓勵的話。晚年,爺爺還非常掛念那些需要人照顧的孤寡老人,並出資在東麗區建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養老院,取名為“馬三立老人園”。他說:“這個地方要像幼兒園一樣,成為老年人的樂園,所以叫老人園。”他自己每年也會過去住上個把月,和那裡的老人一起生活。人間五福孝為先,“馬三立老人園”堅守的就是爺爺對老人園提出的“替子女盡孝,為老人造福”這一精神,傳承的就是中華民族五千年的孝道。這是他對觀眾的愛、對觀眾給予他尊敬的回報﹔更是一種言而有信、重情重義的道德體現。
辭職后,我總在回憶和爺爺生活的那些日子,究竟是什麼使他贏得觀眾這樣的尊敬和懷念?
2013年11月我組建了小川相聲社,先在爺爺曾經勞改下放過的津南建立了“小川相聲劇場”。為什麼在津南?第一,這裡是我爺爺“文革”期間生活了八年的地方﹔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他跟我講過,這裡的老百姓對他不錯,從來沒批斗過他,沒讓他干過重活累活。我懂得感恩,所以我說相聲,第一站必須要來這裡,先向這裡的父老鄉親匯報。
2014年1月9日,“小川相聲社”開始在勸業場天華景劇場演出。為什麼來天華景?很簡單,這裡曾經是我爺爺演出過的地方,我必須來,我要追尋他的足跡,聚集他的能量。
有的觀眾說我:“看著現在相聲火了,出來湊湊熱鬧。看人家掙錢了,眼兒紅了”,“打著馬三立的旗號,借著爺爺的光,沒出息”。有在微博上罵我的,也有冷眼相待的,這短短的幾個月,我受到了我人生中最多的罵聲。但我覺得,觀眾們說得對,因為觀眾是演員的衣食父母,也就是演員的家長,家長說話孩子就算有怨言,也絕對不能頂撞。可我想說的是,我說相聲其實是找一份工作,您能跳槽,就得允許我改行。我爺爺是馬三立,我為什麼不能沾爺爺的光呢,我爺爺是說相聲的,我為什麼非往公務員隊伍裡扎?我這不是有毛病嗎?如果我打著爺爺的旗號招搖撞騙,這是我犯法。我現在學習相聲,研究相聲,說相聲,就是要把爺爺這桿大旗擺在我的頭上,而絕對不能踩在腳下。
聽父母說,爺爺可以算得上是“以忍讓過了一輩子。”爺爺頂立門戶家窮負債時,忍。被地痞、雜八地欺壓,忍。來自方方面面的蒙、騙、戲弄,忍。“反右”“文革”期間受罪,忍。多勞少酬,忍。遭受個人攻擊,忍。在挖掘傳統相聲、創作新段子過程中,辛勤付出,忍。無情的病痛折磨,忍……爺爺曾經說過:“人活著就得忍。先是沒有辦法隻能忍,后來為了達到某個目的才自覺地、主動地忍。對想有作為的人,忍,就是不輕言放棄。”
有時受到了謾罵,我回到家中也會悶悶不樂。但每到這一時刻,在夢中我夢到我爺爺,相信爺爺還在某個地方看著我。藝術道路還很漫長,觀眾將我放在“馬氏相聲”的位置上,我現在還受之有愧,我相信終歸有一天,我會對這個稱號受之無愧,不負爺爺對我的教誨,相聲演員就要做到:“活得真實,演得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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