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太原 馬毅杰
河,就是村前的那條老河。村,就是靠山的那個老村。
三十多年前那個黃河流凌的季節,母親沒有趕上坐花轎的年代,她是穿著大紅棉襖,圍著紅圍巾,騎著灰毛驢一搖一晃,紅鼻子紅眼嫁到這個村裡來的,從此人們就喊她是婆姨人了,或是喊她福林家的。這是母親一生重大的轉折。鄉親們至今依然記得當年母親嫁到這個村裡時的情景,都說,紅火!紅火!說母親從東山上走過,紅得就像剛露臉的日頭,把大山都給映紅了,那年還真有好兆頭,村裡幾十戶人家幾年都沒給村裡添一個男丁了,母親來了,不負眾望,到了來年的冬裡就給辛勤耕種的男人以豐厚的回報,她頭身子就生了個長把兒的胖小子。大喜呀大喜!這是全村人的大喜,都說這個村從此要走好運了。誰不曉得黃河人“惜”兒子的那般勁頭。你更應該想得到母親在夢裡都會偷著笑的喜悅,和挺直了腰板揚眉吐氣過日子時使不完的心氣兒。
東山上的日頭準時出,按時落。村前的老河在日夜不停歇地流淌,就在日頭和老河周而復始的運轉中,那個光著屁股,裹著紅肚兜在土炕上爬來爬去的小子,就那樣一天天長高了,長大了,長出息了。長大出息了!
福林和他婆姨不止一次地給我說過這樣的話,“老馬,你說咱縱是蓋上十八層厚棉被,能夢見咱這黃河岸畔的小村裡長大的兒子會有出國的那一天哩?”可事實是他們的兒子真就出國了。去的是澳大利亞,那遙遠得讓他兩口子想都不敢想,兒子從小就不大愛吭氣,平常更不愛和村裡的孩子玩,一有空就鑽到草垛子裡看他的書,擺弄他的作業去了,像著了魔一樣,但凡代過他的老師,都說這小子是塊念書的料。村裡念了完,就到鄉校裡念,一次全縣要搞“尖子生”競賽,鄉裡把兒子報上了,要進城去,母親把家裡不多的好面(白面)全打著了,給他準備了幾天的干糧。考下來,兒子成了尖子中的尖子,城裡的中學校長說了,隻要這孩子到他們學校念高中,一分錢的學費都不收,還要給助學金哩。
幾年后高考,這小子作為應屆生居然一炮打響,考到了北京,不僅轟動了黃河岸畔的十裡八村,就是我們這個縣城也被震得地動山搖的,拿校長的話講,福林的兒子給咱放“衛星”了。
兒子在大學裡還是和在村裡草垛上念書一樣有心氣。幾年后,他回來一趟,給母親說的頭一件事就是:他要出國留學去了。這個消息一傳開,我們這個縣城都快要炸了鍋啦,都說這不就是文曲星下凡到他家了!人們羨慕死了,嫉妒死了,唯獨父親和母親心裡疙疙噔噔還分不出個輕重來,父親問:“這留一回學要花多少錢?”兒子說:“我這是公派留學,甚都有公家管著。”父親自言自語說:“我兒可又給公家加負擔了。“母親問:“孩兒,去得那個地方倒究遠不遠?”兒子說:“有點遠。”母親問:“有咱村到北京這麼幾個遠?”兒子沒法回答了。他怕說出來,嚇著了母親。母親又問,“那多少時候才能回來一趟?“兒子更沒法兒回答母親,兒子懂得,說短了,他怕到時候母親失望﹔說長了,他怕母親會更失望。他隻能說,到時候我就回來了。
母親記住了兒子的這句話,自從兒子走后,她就天天盼著這個“到時候”,春天她會用自己的一雙巧手拿白面給兒子捏一長串各式姿態的燕子,掛在窯頂上﹔秋天,她會把剛打下的的紅棗挑揀最好的穿成串兒依次掛在窯頂上﹔每遇逢年過節有甚稀罕的食物,她都會給兒子留上一份。那次,我下鄉到她家吃派飯,親眼看到她家瓦甕裡那干得都快要像石頭一樣的棕子、月餅和窯頂上掛著的一串串面捏的燕兒和縮了水分已經皺皺巴巴的紅棗,紅紅綠綠的都快趕上一個小型的博覽會了。福林婆姨說,本來她是想給兒子把這些東西郵寄去的,讓兒子嘗嘗鮮兒,讓兒子不要操心家裡。兒子在北京讀書時,她也寄過這些,可要往澳大利亞寄,鄉郵員說了,那貴得嚇死人。於是,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就這樣攢著,她時刻記著兒子說的“到時候“,她說了,她一定要把這些東西積攢到兒子回來的時候。
那年,丈夫福林得了個吃東西咽不下去的病,都快不行了,妻子急得想讓兒子回來,哪怕讓丈夫看兒子最后一眼,可丈夫不讓,說,兒子是公家派出去的,一年要花公家那麼多錢,他的病就不要告訴兒子了,最后又強調,就是他死了,也不要告訴兒子。一個月后,福林去了,妻子沒敢違背丈夫的叮囑。
那是第三個年頭上,兒子回來了,兒子這次回來有他的心事,他已經在那裡找到一份工作,薪水很高,到底有多高?兒子說,一天就可以拿到村裡人苦熬苦受半年都掙不到的錢,還有就是他可以不費太大的力氣就能改變自己的國籍,拿上洋人的“戶口簿”。他這次回來就是想把操勞了大半輩子的母親領出去開開眼,讓她老人家坐坐飛機,嘗嘗異國它鄉的飯菜,看看地球那邊的風景,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盡盡兒子的孝心。他知道母親出的最遠的門就是到過縣城,趕過廟會,這次帶母親出去,他還有另外的目的,就是想讓母親身臨其境,然后現身說法,把自己藏匿在心底的事兒講出來。
就在那次旅行中,他問母親,國外好不好?母親說,不賴。兒子說,那咱……欲言又止,母親似乎看出了兒子的心事,說,國外再好,也不是咱的。別看咱那個黃河邊的土窯洞土氣,可睡得塌實,別看咱吃得是粗茶淡飯,可不鬧肚子。那平和的表情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和果決。兒子就沒敢把話再說下去。他太怕母親傷心了。
年前,他回國了,他給我說,他也並不是不想留在國外發展,可他就怕母親傷心,更怕離開了母親,一但離開母親,他就是一個沒娘的兒子。
他說,其實在母親的膝下做一個孝子比什麼都重要。他寧願舍棄一切做一個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