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潛江 李文山
那個女人和那個男人打算將一棵半大不小的樹抬到挖好的樹洞裡。這棵樹不輕,估計有兩百多斤重吧,男人抬大頭在前面使勁拉,抬小頭的女人跟在后面挪動著也顯得十分吃力。
這是一個乍暖猶寒的日子,灌木和雜草開始隨意地吐露嫩芽,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也驚慌失措地捧出了微小花蕾,很原始的陽光從樹枝的縫隙間不停地穿過。
男人已經(jīng)把樹兜的那一頭輕輕地放進了樹洞裡,關(guān)切地問,你還行吧。女人回答說,不要緊。其實,可以聽得出來,聲音是從她的牙縫裡擠出來的。女人的牙關(guān)咬得忒緊,滿臉漲得通紅,憋足一口氣將懸著的樹梢用肩死命地掮起,富有彈性的胸脯不再一聳一聳。
在寧夏學習考察的這些日子,難得有幾日輕閑,我一頭扎進賀蘭山東麓北武當,偶爾看到這一幕,心裡一驚,不知道他們在這何苦這般勞作?
北武當是石嘴山市大武口區(qū)西北朝陽西街起始點,也是一處集山林、廟宇、地質(zhì)遺跡、軍事體驗等為一體的綜合性旅游區(qū),景區(qū)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西北干旱荒漠地區(qū)生態(tài)建設(shè)的特有風貌。當?shù)厝烁嬖V我說,過度開荒,過度放牧,曾是這塊土地上的常態(tài)。深陷貧窮的人們希望通過向自然母親的索取來擺脫貧困,然而這種方式並沒有帶來富裕。明代古沙湖遺址的一片濕地成了沙害最為嚴重的地區(qū)之一。改革開放前來到這裡,甚至會看到被遺棄的村落。黃沙掩埋的殘垣斷壁,像極了沙漠中發(fā)掘的古城遺址,生存難以為繼的村民隻能選擇離開。當昔日的水草豐美景象漸漸變成漫天黃沙,而貧窮的命運依然無法改變之時,“換一種活法”就成了自然的選擇。
男人迅速跑到后面將樹攔腰扛起,瞬間解放了的女人也連忙踮起腳尖,將樹梢那一頭用手高高舉起。男人說,你鬆手。那棵樹便從女人手指尖緩緩移開。女人又反過來問他,要不要緊?男人說一聲,沒事,遂又弓起背將肩膀朝前移動。樹的表面很粗糙,男人穿在外面的一件土布馬甲掛出了毛茸茸的線頭。女人不忍,說你一個人行不行,想上前幫一把忙。男人喝道,你別動,就把埋得更低,腰弓得更深,那棵樹便在他的拱托下一步一步地昂起頭來。女人跑過來想將樹扳正,被男人呵斥著滾開。女人愛莫能助,隻好圍在男人后面暗暗打轉(zhuǎn),手卻不知道放在哪兒好。
終於,樹立直了。我這才看清楚,他們栽種的這棵樹是寧夏土生土長的紫花醉魚木。它的原生環(huán)境為這片半荒漠地帶,二十多年前,專家發(fā)現(xiàn)這種灌木耐旱、耐冷性很強,而且氣味芳香,有沉魚落雁之美,故名“醉魚木”,兩年前還被選定為北京奧運會場館建設(shè)的綠化樹種。
男人扶著樹干大口大口地喘氣,女人則趕緊跑過來填土緊杠。他們可能是一對夫妻。開春了,他們忙著綠化自己的家園。我想起了平羅縣高仁鄉(xiāng)的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陳玉璽,他的故事帶著悲壯的色彩。一夜風沙,他家的房子被黃沙掩埋了半面牆體,而剛剛下地的種子,也屢屢消失在茫茫風沙中。他決心和沙斗一斗。近八年來,他憑一己之力在毛烏素沙漠邊上播綠固沙三千畝,而他自己一家卻住在土坯房內(nèi),負債十六萬元……
歷史的教訓讓人痛定思痛,建設(shè)家園必先保護家園。英雄,便在這裡誕生。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經(jīng)過幾十年的探索,石嘴山人終於認識到,必須尊重自然,順應(yīng)自然,協(xié)調(diào)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保持生態(tài)、人口發(fā)展的良性循環(huán)。
正當我揣摩的時候,那個女人已從山腳下提來一桶水,好看的腰板一閃一閃,恢復(fù)了常態(tài)的胸脯也跟著一閃一閃。男人卻生怕女人閃了身子,那跑步接桶的姿勢,活脫脫是熱戀情侶的甜蜜擁抱。
綿延的祁連山脈在這裡與賀蘭山脈交會,中間形成一個數(shù) 十公裡 的缺口,石嘴山因此被稱作中國的“西風口”。騰格裡、巴丹吉林、羅布泊等多個沙漠生成的沙塵,正是通過這裡侵入我國內(nèi)陸腹地的。寧夏多栽一棵樹,北京少落一粒沙!我差點掉下淚來。
遠處傳來了“布谷、布谷”聲嘶力竭的鳴叫,宛若春天的第一聲長號,將沉睡整整一冬的賀蘭山喚醒。“維鵲有巢,維鳩居之。”早在五千多年前,布谷鳥就棲落到了一本叫做《詩經(jīng)》的書頁上。
從中國的版圖上看,南北細長的寧夏恰似一隻“鳳凰”,一隻被黃沙圍困的“鳳凰”——西有騰格裡沙漠,北接烏蘭布和沙漠,東連毛烏素沙地。
千年黃沙如鎖,“鳳凰”尋求突圍。北武當新植的一棵樹,好像一隻粗糙的大手,觸到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