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 劉智遠
在江南的一個雨夜,我又一次夢見了山城,夢見了山城那道街。正當所有縣市準確地邁向現(xiàn)代化的今天,山城依然保持著它原始的樸素和倔強。它扎根在西北黃土高原的大山深處,成為了山娃瞭望外界的眼睛,卻總要留下山裡人外出時的最后一個回眸。如今,苦難遠去了,山城的街道如故,我要在這如故的街道上,尋回一些山城的記憶。
我和哥哥在山城中學讀高中的時候,山城的夜晚還點著許多煤油燈。那時候,食堂飯菜吃不飽,往往一人隻夠一碗面條,端起來沉沉的,但面湯居多,能夠撈起來的面條就少之又少了。食堂是露天的,嚴格地說,是在一間三十平米左右的小灶房前的空場子上。沒有凳子和桌子,大家就各自端了碗蹲在地上吃。女生較拘謹,不像男孩子那樣隨意蹲著,便三三五五地聚攏在一起,圍成半個小圓圈站著吃。遇到了下雨天就倒霉,雨水往往砸進飯碗裡,濺起半身的面湯,所以也要學女生一樣,一起站在屋檐下吃飯。起初都會有些難為情,總覺得一個大男人站著吃飯,姿勢不夠體面。好在山城十年九旱,下雨的日子畢竟是少的。后來日子久了,吃飯的姿勢也多了,許多男生蹲下的時候都會身子微微前傾,有的還用膝蓋頂著托飯碗的胳膊肘子,活像羅丹的思想者。其實,我們的思想也的確是從這裡開始的,山城中學,是我們夢開始的地方。
白天吃不飽,晚上就餓肚子,好在家裡人通常都會托班車司機在周末時候給我們捎來幾塊饃饃,添補了許多個空寂的夜晚。我們住集體宿舍,讀高二的那會住了三十二個人,住的宿舍正好是我四叔以前讀過書的舊教室。十一點宿舍熄燈,熄燈以后,要讀書的學生就在各自床頭的木箱子上點上一盞煤油燈。我和哥哥共用了一張床、一盞煤油燈、一個木箱子,由於空間狹小,額前的幾縷頭發(fā)常常被煤油燈火熏得發(fā)焦,空氣中便會散發(fā)出一陣毛騷味。然而我們又特好聞這味道,以為這味道中帶了太多的古人氣息和書香。睡覺之前,收拾了書本,就從箱子裡翻出幾塊饃饃來吃。臨周末的時候,放在箱子裡的饃饃往往會發(fā)霉,我們舍不得扔,就用小刀將覆蓋在饃饃上頭的一層霉菌刮掉,再從食堂要來一把食鹽撒在饃饃上,吞下去的時候咸咸的,掩蓋了先有的苦味,倒是有點憶苦思甜的味道。這鏡頭,如今歷歷在目,每每與哥哥談起的時候,都要感慨上好一陣子。話音一落,又往往相互環(huán)視,彼此心裡藏著一句話:我們正是這樣考上大學的。
記得有一個周末,家裡沒能捎來饃饃,下晚自習后,我就和哥哥捏著二元錢去山城的街道上買饅頭。正值深秋,晚上十一點多,山城的街道有些清冷。經(jīng)過山城醫(yī)院門口的時候,見一個約摸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朝我們跑過來,一邊跑還一邊喊:“叔叔,叔叔,能不能給我一些吃的……”原來是一位小乞丐。看他衣著寒酸、滿面灰塵,清冷的夜晚,還一個人滿大街討要食物,使我和哥哥不得不把買回來的四個饅頭全部塞給他。回到宿舍以后,我和哥哥久久難以平靜,便從箱子裡翻出五元錢來,決定再去山城的街道尋找那位流浪的小乞丐。我們幾乎找遍了整條街,找到他時還依然見他在山城夜晚的街道孤獨行走。他的臉上已掛滿了倦意,他的瘦小的背影被山城包裹,而他的將來,卻無法再被我們?nèi)ビ洃洝J虑檫^去了許多年,有一次哥哥突然問我:“還記得山城街道上的那位小男孩嗎,你說我們有可能是被他騙了的嗎?”哥哥雖然這麼問,但我知道他一直把這一人生的小插曲當成至深難忘的回憶,至少,在那個沒有了饅頭吃的山城深秋的夜晚,我們卻異常興奮地聊到了天亮。
讀了大學以后,山城是我和哥哥走出大山的最后驛站。和父輩們那淡遠的回眸一樣,山城接納了我們太多匆忙的一瞥,回首間,山城街道卻勾勒出了黃土高原最美的弧線。山城是大山的眼睛,山城街道是山娃眺望遠方的睫毛,一眨眼,滑落的一滴清淚,匯成了今天的永清湖。
幾年后,堂弟也踏進了山城中學。他們的宿舍是一幢新蓋的學生公寓,如今成了山城的標志性建筑。讀研究生的第二年,我和哥哥亦要在山城與故土作別,就乘著空隙去看了堂弟。見了堂弟,怕見他會生活得與我們當初一般清苦,便掏出了母親親手煮的八個雞蛋來給他。沒等我們離開宿舍,就見堂弟順手把雞蛋一一分給了他的室友。想來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但當時走出宿舍、走在山城街道上的時候,我卻頗覺不滿。八個煮雞蛋,雖然很廉價,但那的確是母親在分別之際唯一可以借此備給我和哥哥的一番心意,而我們把它留給堂弟,卻也寄願著我和哥哥太多的情愫。哥哥當時也一陣沉默,我終於忍不住對著堂弟說了一番道理。當天傍晚,臨分別還有幾個小時,堂弟便叫我和哥哥在山城的街道等他,隨后見他一口氣跑向了學校。不一會兒,他又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手裡提著八個煮雞蛋,異常興奮地說:“雞蛋還在,我把雞蛋拿回來了,我給他們另外買了一些吃的。”依然是一個深秋的夜晚,我、哥哥、堂弟,我們?nèi)司投自诹松匠堑慕诸^,圍成一個半圓,撒上了堂弟從食堂帶出的食鹽,吃完了母親備的八個煮雞蛋。夜色深沉,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但那個晚上,吃著雞蛋的時候,我們?nèi)藚s都偷偷流著眼淚。
如今,堂弟已在海濱城市追逐他的生活和理想,我偶也會因再一次想起這件事情來而裝滿許些愧疚,或有人在讀到我的這段文字時,甚至要譏笑我的小氣與斤斤計較。但山城一定知道,在那些過往的日日夜夜裡,我們本無需讓自己有多體面,我們的歲月,已經(jīng)讓我們足夠體面。就這苦難裡藏著的,是我們共同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