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達縣政協 常龍雲
大巴山人出門爬坡上坎,吃夠了崎嶇坎坷的苦頭,說平原就心馳神往。當年我考大學,所有志願都毫不猶豫指向成都,可惜未能遂願,上了一所本地大學。
達州和成都,雖然都裝在一個四川盆地裡,但巴山蜀水,東西遙望,差別天壤。一個像根營養不良的苦瓜,掛在盆地東北邊緣大巴山的苦寒山腰,一個虎踞龍盤在盆地中央,坐擁沃野千裡的川西大平原。外省人贊美四川是“天府之國”,達州人雖然也喜形於色,心裡卻像聽到夸別人家的孩子,酸溜溜的。
從達州到成都,老輩人稱“下成都”。一個下字,道盡其中曲折艱辛。兩地隔著渠江、嘉陵江、沱江、涪江四條大江,還有無數山、無數水、無數鄉村和城鎮,遠得費想象。大地上的路是腳走出來的,再遠的路,也會被腳窮盡。在交通靠走的年代,達州人下成都,曉行夜宿要一個多月,穿壞的麻耳子草鞋沿途撿一背篼。三十年代末,為解決物資出川,支援抗戰,打通了大巴山和秦嶺,開辟川陝通道,公路繞道重慶,第一次把達州和成都接通。看到汽車在公路上瘋跑,山裡人驚得眼珠子吊出來,問那牛日的吃飯還是吃草?喝不喝水?睡不睡覺?解放初,達州有了第一輛汽車,背著大鐵桶,燒木炭作動力。平路尚如健牛,爬坡路就狗熊了。司機吼一聲,乘客極不甘願地罵罵咧咧下來,嗨喲嗨喲往上推車。到成都,單程要三四天。七十年代,二十多萬大巴山兒女投身襄渝鐵路大會戰,逢山鑿洞,遇水架橋,碎石鋪軌。在座座高山、道道峽谷,年輕生命血染杜鵑漫山紅,換來天塹變通途?;疖嚭鹇曮@天動地開進達州,到成都也要一天多時間。
二十一歲那年,我出差第一次去成都。想到倚窗眺望巴蜀大地風光,美得心直往外撲騰,提早半天趕到火車站。那是趟過路車,起點武昌,終點成都,達州隻售站票。下午三點多,綠皮火車吐著滾滾濃煙開進車站,麋集的乘客騷亂起來。車門開處,人如潮涌,狹窄的車門口,人擠人,人踩人,喊爹罵娘聲不絕。我被人潮裹挾,灌香腸一樣硬灌進車內。背包帶斷了,皮鞋踩爛了,背上汗濕了,人快虛脫了,全然不顧,急著找空座位。車裡亂糟糟,塞滿了人,像碩大的人肉罐頭,立足之地尚難覓,哪有空座位呢。剛上車的乘客不死心,拼命往其它車箱擠。我也傻乎乎跟著擠,忽聽腳下暴出一聲怒罵,你他媽的長眼睛沒有?低頭一看,座椅下也躺著人,我踩著他了。我趕緊道歉說聲對不起,心想眼睛長在額頭上,沒有長在腳下啊。我累得實在擠不動了,才放棄奢望。一位好心大叔側過身子,讓給我一道縫立足安身。大巴山的初春,仍被冰雪裹凍,車外寒風凜冽,車內卻悶熱難耐。狐臭、腳臭、屁臭、汗臭,異味混雜,攪腸翻胃。車鑽隧道,煤煙撲進來,嗆得人捂鼻咳嗽,有人大罵臨窗的人,把窗子關毬了!
倚窗看風景幻滅了。在單調沉悶的哐當聲中,在無休止的搖晃中,火車過站、中途讓道,走走停停,或停幾分鐘,或長達半小時。戳立時久,腿不再是腿,成了木頭,身子也變酸麻,渾渾噩噩。我唯有暗暗祈禱,神啊,請給我一雙翅膀......經過十六個小時的漫長顛簸,寒風嗖嗖的霜晨,我腫脹的雙腳終於踏上成都平原的鬆軟土地。來不及打量這座千年古城,趕緊鑽進街邊小食店,坐在臟兮兮的板凳上,捶著腫脹的雙腿,叫一碗抄手,將麻辣燙澆進飢寒交迫的胃裡。
二點之間,直線距離最短。依照這條基本數學原理,達州到成都的鐵路不斷截彎取直,不再南下重慶拐大彎了,專線開通,復線建成,一次比一次更趨近直線。與此同時,火車不斷擴能提速,越來越快捷。常在二地往返,速度、時間,成為牽動乘客敏感神經的二個關鍵詞,每一次提升,都給人注入激情,美化一個個夢想。當帶D字頭的“和諧號”動車,以高貴、典雅、時尚、甚至有些脈脈溫情的形象,以近二百公裡的時速,風馳電掣開進達州,驚心眩目的人們奔走相告,都說動車有一對隱形翅膀,貼著地面飛呢。
我第一次體驗動車,是看望在成都讀大學的兒子。少年時求學成都的未竟之夢,兒子輕鬆圓滿了。專用進出通道,不聞喧鬧,不見擁擠。車內恆溫如春,地板亮得照人,輕音樂山高水低縈繞。美得男人腿軟的女乘務員,燕語鶯聲,彬彬有禮,引導乘客入座,幫助乘客整理行李,推著載有小吃、飲料的小車經過,讓人很有尊貴感。舒適的軟坐,窗外的美景,勾起我對第一次赴成都那段艱辛歷程的回憶。時間是個過濾器,曾經的艱辛,早已沉澱入滄桑。動車飛馳,平穩安靜,除南充、遂寧短暫停留上下乘客,也不再走走停停。乘客上網、聽音樂、玩手機、看書閱報,怡然自得中,車過萬水千山,二個多小時,成都迎來眼前。天涯若比鄰,不再是浪漫詩意,而是現實寫照。
便捷的交通,改變的不僅是時空距離,還有生活觀念和生活方式。融入成都,成為達州人無聲的時尚行動。每年,成都近萬套商品房歸於達州人名下。東西南北中,沒有達州人入住的樓盤難稱高檔,沒有達州人加盟的商業中心不會很繁榮,沒有達州孩子就讀的學??隙ú皇敲?.....達州人爽朗得無節制的大嗓門,公園、商場、會所、咖啡館隨處可聞。成都的天空,有了越來越多的達州人支撐。產業基地、商品賣場、度假別墅、休閑會館、聚會沙龍......每個達州人眼裡,都有一個不同的成都。成都人也逐漸青睞川東北大巴山這片高地,吊巴人古戰場,覓元稹詩蹤,拜徐庶隱廬,謁紅色根據地,陶醉在紅葉、漂流和綠色美食中。
兒子就業后,和許多達州人一樣,我有了二個家,一個在達州,一個在成都。二地頻繁穿梭,動車成了親情使者,載著我往來巴山蜀水。不需要去車站售票大廳排隊,也不需要搞地下工作似的偷偷摸摸聯系票販子,互聯網上輕輕點擊幾下,車票就有了。行前,妻子打電話問兒子,晚飯吃啥,我過來做?兒子下班回到家,飯菜已散發著誘人的香味。從成都回達州,情形剛好相反。啟程前,母親總會在電話那頭問,想吃啥,我做?回到達州的家,熱騰騰的飯菜剛好端上飯桌。
動車每天對開五趟,也載不完達州人。周末和節假日增開二趟,仍座無虛席。車箱裡手機音樂鈴不時響起。三缺一?車過遂寧了,我馬上就到......買菜哦,我一會兒順路去超市......媽,煮綠豆稀飯吧,我帶了三聖宮的七星椒鹵菜......幺兒,我在動車上,五點鐘學校大門口見......動車到站,達州人背包提袋,從一道道車門出來,匯成人流長河,經過出站口后,又分流向四面八方,融入成都的大街小巷、燈紅酒綠、家長裡短。而此時,另一列動車,即將或已經出發,從達州到成都,或從成都到達州,載著念想,載著溫情,載著人間快樂和幸福。
隨著城市化進程加快,達州和成都之間的城市群落正在逐步形成。聽政府的一位朋友說,將來G字頭的城際高鐵開通后,乘坐時速三百多公裡的高鐵,聽二首歌,打望幾眼窗外風景,個把小時,成都就到了﹔那時候,高鐵像個時空開關,達州、成都,生活、工作,任你自由切換。
一切皆有可能。這一天,我相信不會太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