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 泥文
父親起得很早,他總是比山裡的黎明起得早,比山裡的太陽起得早。坐在屋門前那塊用來磨鋤頭的石頭上,緩緩地從衣兜裡掏出那用塑料袋包裹起來的山煙葉子,一邊慢慢地裹起山煙卷子,一邊用眼睛看向屋前方那從山凹處一直延伸到遠方的黎明前的夜空,這已成為了他春夏秋冬的習慣。我一直不知道他在望什麼,但從他那竹筒做成的煙桿上冒出的光裡,那被他一呼一吸而明明滅滅的火花裡,他的眼睛裡總有一種深沉的希望,那就是盼夜色再稀薄一點,他就可以撈起那把放在他身邊的鋤頭,向他的領域進軍,去縱橫馳騁,去釋放他怎麼也釋放不完的力量,因為我們兄妹三人是他力量生生不息的源頭。
大多數時候,母親這時已在灶頭上忙碌,一個鍋裡煮著豬食,一個鍋裡煮我們的早飯。一根根稻草被母親塞進灶塘,一根根茅草被母親塞進灶塘,一根根樹的枝丫被母親塞灶塘。煙一縷縷升起來,一簇簇升起來,躥上灶頭的上空,從煤油燈的光上慢慢地四散開來,瞬間就彌漫了整個灶屋,而后是我們的臥室。
我和兩個妹妹醒來,一般都是被這煙叫醒的。醒來的我們看著黑漆漆的房間,咳嗽幾聲后翻過身就又迷糊著睡去。但往往這時候是睡不著的了,賴在床上不想起來,這成了我和兩個妹妹的專利。被母親喊起來的時候,大都天還沒亮,父親已上坡多久了,我們不知道。看著冒熱氣的雜糧飯,我和兩個妹妹揉著眼屎迷糊的眼睛,慢吞吞地吃完飯,而這時母親也上坡去了。等我們再迷糊著睡了好一會兒,天也亮了,父親往往這時候就該回來了,隻聽得他呼呶呶吃飯聲,那陣勢就像雨驟風急一樣。
在父親吃完了飯,嘴一抹,就又走出了門。這時就是他教訓我和兩個妹妹的時候到了,這麼晚了還不走,你看人家寶兒,早就上學去了。要學他一樣把成績搞好。你們要曉得,學習是你們今后的希望,你們是我與你媽的希望。嫌粗糧雜飯不好吃,就得自己多努力。一分付出才會有一分收獲。我們知道,父親肯定是看到我們兄妹碗裡剩下的粗糧雜飯了。
辛苦做來快活吃,這是父親的口頭禪。據他說是父親的父親傳下來的“傳家寶”,要我們也記住。我不知道父親的父親的容顏,在長大了聽他們說,我還沒來到這個叫桐麻園的村莊時,父親的父親就離開了這個家,去了另一個沒能貧窮、苦惱、煩憂的地方。
父親的父親在世時,得了癆病,常年不能下地掙工分,父親的母親也身體瘦弱。父親14歲就棄學開始與其他壯勞動力一樣,抬石頭,犁田,耕種。掙工分養活三個弟妹,撐起父親的父親沒有繼續撐下去的那塊天。
這些年沒聽到父親后悔過什麼也沒遺憾過什麼。但他心裡積壓著的那塊石頭,我們都知道。在父親16歲那年,正是最當兵光榮的年代,父親的兒時伙伴就是那年去當兵的,后來轉業到了兵工廠,真正的一家光榮了。父親那年也去應征了,並且通過了考試。后來因為父親的父親不能掙工分,父親的三個弟妹年幼,不能自食其力,無奈的父親隻能壓抑住自己的夢想,繼續為桐麻園的日子添磚加瓦。
父親與母親結婚后,就自己在桐麻園的后山上找回了幾根木頭,搭了一間茅草屋。從父親的父親留下的幾間房子裡搬出來時,父親對父親的母親說,這幾間房就留給弟妹們吧。那時父親的兩個弟弟也已成人,一個妹妹也能自食其力了。
在我的印象裡,父親是一個不安分的人,或許是那句“辛苦做來快活吃”的理念的支撐吧。成家后,父親被生產隊選為生產隊分小組組長,在任小組組長的一年裡,父親不管怎麼帶領小組的生產隊員忙活,年產量就是上不去,生產隊攤分的糧食任務也無法完成。父親發現其他小組也差不多,還有更差的。讀過高小的父親就開始琢磨其中的原因。他發現,不管自己怎麼身體力行,帶頭干活,但大多數隊員干活的積極性都不高。父親想,要是這些田地都分攤到人頭呢?分給他們自己種,再把生產隊給的年計劃上交的糧食攤分到人頭,或許狀況會有所改善。
父親把自己的想法向生產隊的隊長說了,生產隊的隊長不敢應允也不阻止。於是父親就按自己的主張擅自做了主,把田地分攤了下去。在第一季收割后,收成明顯比田地沒有分攤時多出了許多。生產隊有了滿意的收獲,而其他個人也有了多余的收獲填飽肚子。其他小組看到父親帶的小組在父親的擅自做主后的收獲,也開始了蠢蠢欲動。然而就在這時候,公社來人了,將父親抓了起來,用繩子五花大綁。在那個時代裡,土地是屬於大集體的,是國有的,父親的這種行為說大就大了去了,可以定你一個反革命,也可以說你是資產主義的肌瘤。
就在被關的第三天裡,公社準備將父親進行公審時,一道公文如天降福音般適時而來,也是給父親的這次辛苦吹來了春風。田地真正下放承包到人頭,宣布大鍋飯的時代真正結束。而父親回去后也就再也沒有做小組的組長了。
桐麻園的天空在大鍋飯結束后也如其他村社一樣日漸紅火起來,各人在各人的一畝三分地裡薅刨耕種,原先那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漸漸成為了過去,茅草房從一間到兩間,而后又從茅草房變為瓦房。父親的房子也在跟著變,在這變的過程中他的后面有了我們兄妹三個,他的力氣也就越來越大,干勁也越來越大。
父親學做磚瓦時,我已懂得記事了。那是一個長期從事磚瓦制作和燒制的師傅到了我們生產隊,閑不住的父親就跟著跑前跑后,跑著跑著父親就真的叫起師傅了,接下來一到農閑就跟著走鄉躥村去了。
后來,我們兄妹大了,都到了上學的年齡,為了能照顧家,父親就不去走鄉躥村了。在家的附近挖了一口磚窯,從磚瓦毛坯到燒制出窯,都是他自己一手做到底。有時一窯燒制下來,燒焦了多半,或是一半不成功,父親皺著眉頭幾天不說話。而后將那些不成功的瓦往自己房子需要的地方擺弄,自己的房子上擺弄不下了,就送給那些比較困難的鄰居,至少可以不讓他們的屋上漏雨。在此時,在物質上,父親也感受到了一分付出不一定有一分收獲的尷尬,但在精神上似乎收獲了很多。所以,父親也沒有太多地糾結。
村裡通上公路后,小山村的日子沾上了公路的喜氣,一天更比一天紅火,預制板樓房也在不知不覺中聳立在了山坡上,有與山坡試比高之嫌。我和兩個妹妹也就長大了,長大的我們沒能實現父親的希望,也沒能實現自己上大學改變命運的夢想。父親的磚瓦經不起從城那邊運來的火磚的沖擊,不管是顏色還是質量,不得已的父親隻好放下了自己的手藝,從那些全家都出門打工去了的鄰居手裡,承包一些土地來耕種。說是承包就是幫著上交三交農稅,其他的就不用再管了,多的收入就是自己的。盡管如此,可天公時時都不作美,父親一年辛苦播種和耕耘下來,也沒有多大的驚喜。
從學校裡走出來后,看著那些出門打工的人過年過節回家,一身衣著光鮮。穿著小山村不能見到的,說著與小山村不一樣的口音,提著與小山村不一樣的禮物,盡管他們的臉上還有些許興奮感壓抑不住的蒼桑。我和兩個妹妹也不安分起來,相繼走上了打工的路。
桐麻園的年青人,凡能跑得動走得脫的就都走進了城裡,走向了異鄉。桐麻園的房子越空越多,桐麻園夜晚的燈盞越亮越少,桐麻園的土地越荒越多。父親從一家又一家手裡接過他們的土地,父親馳騁的疆域就更寬廣了。
一個消息又一個消息從故鄉傳到我的耳邊,這一季玉米收獲了3000斤,這一季小麥收獲了2500斤,這一季稻谷收獲了4000斤……現在農稅減免了,現在三交減免了,現在做別人的地什麼也不用給了。
我聽得出父親疲憊的聲音裡充滿了亢奮,我明白父親在他一分付出一分收獲裡興奮,但父親的那句“辛苦做來快活吃”的話,我想他一定沒有真正做出最后的兌現。他是辛苦了,但與母親卻一直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他們把血汗換來的糧食送進城裡,換來零星的紙幣安放於我們兄妹身上。
父親是什麼時候當社長的,我記不清楚。隻記得,電線桿走進桐麻園時,他就已經當社長了。他在電話裡告訴我說,我們也有電燈了,那高興的話裡充滿了酒精的興奮勁,就如那些年,我和兩個妹妹在逢年過節時盼來一件新衣服一樣。
機耕道下村的時候,我們隊很多戶人家都游移於異鄉。因這條路是全民的路,為了響應政府的號召,得靠大家集資才能完成這條路。父親一個一個地找電話,打電話與他們溝通,有的爽快地應下了,也很快地寄回了錢。有的口裡應承了,錢卻遲遲不到。有的說,我十年八年也不會回家住,修這條路我也享受不到。父親與他們軟磨硬泡,最后還是父親說,我先想辦法給你們墊付上。於是在年近60歲的父親領頭下,一個炮眼一個炮眼地鑿打,一鋤頭一鋤頭地挖坡下坎,這條機耕道就進了桐麻園。
聯社是基層改革后的一個大組,我們這個聯社是原先的三個社合並而成的,父親又光榮地當上了聯社的組長。此時父親已60歲了。我和兩個妹妹時常在晚上打電話回家,都會聽母親說,父親去聯社的2隊了,那裡有兩家為了雞啄食了菜蔬吵了起來,他去調解去了。要不去了聯社的4隊了,今天上午他到村裡開會說是有什麼精神要傳達,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我們這個聯社,是幾個大山彎的一條臍帶,都在一道山崖上盤居著,隊與隊之間的路走得快最少也得20分鐘左右。我們這個隊在中間。山路狹窄,多坎多巖,我和兩個妹妹真擔心父親,本就瘦得不能再瘦了,走路早已沒有了昔日的風風火火。慢得不能再慢的腳步,要是什麼時候一個不小心滑倒在坎下或者巖下,那該怎麼辦?所以打一次電話回家,就叫他別做社長了。而父親說,他不做了誰做啊,要不老的老,要不小的小。就是有能力的,他們嫌一年就那麼1000來塊錢的辛苦費太少。
桐麻園的人在一個一個地少去,父親他們那一輩人,在我們這一代遠離故鄉時,比父親老的比父親小的,好像爭著離開煙火似的。今年這個走了,明年那個走了,去尋一個極樂之地了,徹底放下了人間煙火的蒼桑。而荒蕪了的桐麻園,一叢叢草淹沒了昔日熱鬧的山徑。修起來的機耕道,也經不起時間的風雨沖漏,要不這裡被塌下的泥石掩沒,要不那裡被洪水沖塌。這條路本就是每一個社員集資修筑的,對於后面維護的事宜一無所有。看著這條富民路的滿目瘡痍,父親心疼了,這讓出門在外的人回來時怎麼走啊?
在三伏天,父親時常用中午躲太陽的時間,一個人去用他老邁的的肩頭清理。將那些垮掉的,塌下的,用撮箕一趟接一趟地來來去去,該補的補上,該填的填上,邊溝該清理的清理。常說人老骨頭綿,可父親皮包骨頭的身體,終究還是沒能抵抗住伏天太陽的熱情,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已不再年青,病倒了。這是去年正值稻子該收獲的時節,看著人家的稻子被一個田一個田往屋裡收割,父親卻在打點滴,人癱軟無力,母親心慌了。在這收割的季節,收割就是與老天爺比速度,如果沒抓住時機,就有可能一季的莊稼白種了。沒辦法的父母隻好將自己的血汗錢拿出來,請其他人來掙。
父親今年67歲了,67歲的父親,似乎越來越有力了。他看不慣土地被荒蕪,他用他的經驗對一塊塊田地進行篩選,凡是好那麼一點點的田地,他都不放過,加起來有近10個人的一畝三分地。我們兄妹每次說,你這麼大的年紀了,不要做了,而他在電話裡,用他那已關不住風的聲音說,辛苦做來快活吃,這還不為了往后的日子過得更順暢些。再說,我不做,你們在城裡吃啥?那些與你們一樣的人吃啥?這叫我們無語。是啊,這就是父親吧嗒著煙斗看向遠方的目光。
我們在用我們的方式為這個時代的建設添磚加瓦,而父母們在用他們的方式為這個時代添磚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