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蒙山縣 楊漢光
記得那是1981年,我在縣城讀高中。有一天,母親風風火火地來到學校,把我從教室裡叫出來,要我馬上回家。我問家裡出了什麼事,母親說:“村裡分田到戶了,你從小手氣好,快跟我回去抽簽。媽做夢都想抽到那塊大糞田。”
那時候是集體勞動,出工收工都聽生產隊長的哨聲。往往出工的哨聲響過半小時,社員們才懶洋洋地出門。收工就不同了,隻要隊長的哨聲一響,大家不管干著什麼活,都會立刻停止。常常有人剛挑一擔糞從生產隊的“大糞屋”裡出來,收工的哨聲就響了,挑糞的人像聽到倒糞令一樣,立刻把糞倒在旁邊的田裡。長年累月這樣倒下來,大糞屋旁邊那塊田就特別肥,大家習慣叫它大糞田。母親說,要是抽到那塊田,不但能多打糧食,還能節省肥料。
我當即向老師請假,跟母親回家。
我跟母親回到村裡時,生產隊長正主持抽簽分水田,人人都想抽到那塊大糞田。母親在我耳邊反復叮囑,叫我抽簽的時候心裡不斷默念“大糞田”。母親神聖的表情傳染了我,我在心裡念了十幾遍“大糞田”,將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去抽簽。我小心翼翼地抓了一條鬮,打開一看,果然是那塊人人夢寐以求的大糞田。母親為此神氣了好幾天。
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后在縣城工作,偶爾才回一次老家。老家的稻谷割了又種,種了又割,那塊肥田幾乎沒施過化肥,卻給我家多產了不少糧食。
后來,我的姐妹們一一出嫁,父親也在一場大病中去世了。經過小調整后,我們家隻剩下那塊肥田,記在母親的名下。我把母親接到城裡住,那塊田就租給同村的張六叔耕種,田租是每年三百斤大米。
張六叔每次送米來,都跟母親說:“老嫂子,這是我特意給你挑的。”
煮飯的時候,母親捧起一大捧米,從高處慢慢傾瀉進鐵鍋,聽著沙沙的落米聲,她笑瞇瞇地說:“多好的米啊!你六叔心眼好,做什麼事都不會虧待人。”
張六叔送來的米,確實比糧店賣的米好很多,煮出的飯又軟又香。母親邊吃邊說:“我常常在夜裡夢見老家的田,禾苗綠了,谷子黃了。”
可惜好景不長,兩年后 ,張六叔送來的米就不好了,煮出的飯粗糙無味,難以下咽。母親忍不住問:“老六,那麼好的田怎麼會種出這麼差的米?”
張六叔不好意思地說:“這種米是在城裡便宜買的。現在種田不容易。”
母親說:“我知道種田難。這樣吧,田租減一半,你以后每年送150斤米給我就行了,但一定要我那塊田種出的大米。”
張六叔非常感激,連說:“行行行。”
大約又過了兩三年,有一天,張六叔空手來我家,對母親說:“老嫂子,這田是越種越難種了,你是不是再減點田租?”
母親笑一笑說:“老六,我不跟你說田租了。那塊田你照種,送多少米來隨你的心意,十斤八斤也行。吃一點老家的米,我心裡舒坦。”
此后,張六叔真的每年隻送幾斤米來。我說:“這個老六叔,也太吝嗇了。”
母親說:“不要多講,隨他。種田苦,你看六叔的頭發都快白完了,老得多快。”
誰知,張六叔還不知足。有一年秋收后,他進城來對母親說:“老嫂子,種田實在難啊!你要貼補百把塊錢給我,我才敢種你的田了。”
一向寬容的母親也耐不住性子了,她不好氣地說:“老六,你不要得寸進尺。天下哪有倒貼錢租田的道理?這田你不種就算了,我另租給人種。”
張六叔說:“那你就租給別人種吧。”
第二天,我陪母親回鄉下的老家,處理她的責任田。我許多年沒有回老家了,看見村裡新建了一些小洋樓。原來最窮的劉二叔也住上了洋樓。母親說劉二叔是個大好人,決定把田租給他種。
我和母親走進劉二叔的家,說想把田租給他種。可我們還沒講完,劉二叔就搖頭拒絕了。
母親說:“老二,你聽我說完。我是送田給你種,並不收田租,一年隻要兩斤米,吃一口家鄉飯就行。”
劉二叔說:“老嫂子,要米你就拿,你的田我卻不敢種。”
母親疑惑地問:“這是為什麼?”
劉二叔說:“種田不賺錢,一年苦到頭,連小孩的學費都交不起。我兩年前就改跑生意不種田了,你看江對面,野草長得最高那一塊就是我的田。”
我向門外望去,小河兩邊茫茫的田野上,果然東一塊西一塊長著高高的野草。我和母親再也不敢提租田的事,在劉二叔家吃了午飯,就返回縣城了。
回城后,母親不斷念叨:“我的田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母親老了,已經沒有能力回鄉種田。我要上班,也沒時間去種母親的田。最后,我們不得不像劉二叔一樣,讓那塊肥得流油的田生長野草,另外再拿錢交公糧、水費和這種費那種費。
我家有一個陽臺,正對著老家的方向。母親經常站在陽臺上,望著老家迷蒙的天空,唉聲嘆氣。
第二年夏天,母親一個人悄悄地又回老家去。我不放心,追到老家。那時正是收割稻谷的時節,田野上打谷機響個不停。母親頂著烈日,在她的責任田上割野草。這塊田實在太肥了,我們家的野草長得比任何一家的稻谷都要茂盛。
我站在田邊問:“媽,我們又沒養有牛,您割這些草干什麼?”
母親說:“這麼肥的田,丟荒可惜啊!”她連頭都不抬一下,雙手顫巍巍地揮動禾鐮,向濃密的草叢割去。
草叢裡忽然竄出一條毒蛇,我趕緊跳下田去救母親。可是來不及了,毒蛇已經在母親的手背上咬了一口。母親的手立刻腫起來,我以最快的速度送她去醫院。還沒到醫院,母親就昏迷過去了。
醫生立刻搶救,給母親打過針后,她漸漸蘇醒了。母親還沒有完全醒透,就握住我的手喊:“阿光,快救我們家的田。”
我莫名其妙:“媽,您怎麼了?”
母親這才醒透,嘆一口氣說:“唉,我夢見妖怪了。”
我說:“青天白日,哪來妖怪?”
母親一臉嚴肅地說:“真的,我剛才夢見妖怪張著血盆大口,吃我們家的田,就像吃月餅一樣,一口下來,那田就被咬掉一大角。妖怪咬了幾口,我們家的田就隻剩一點點了。我正要用禾鐮去割妖怪,就醒了。”
一個護士逗母親說:“大媽,幸好你醒快點,要不你家的田就被妖怪吃完了。”
那些瘋長的野草,確實像妖怪一樣吞吃著母親的責任田。母親為她的責任田揪心,才會做這種噩夢。
此后,我每年都請人耕種母親那塊責任田。雖然田裡的收獲不夠我支付工錢,但我依然堅持下去,隻為讓母親安心。可惜每到支付工錢的時候,母親依舊長吁短嘆,老家的那塊肥田,成了她心中的傷痛。
不知不覺又過了幾年,有一天,張六叔居然提著幾斤水果來我家。母親問他有什麼事,張六叔吞吞吐吐地說:“我想租……租你那塊肥田,每年給150斤大米。保証是好米。”
母親奇怪地問:“老六,你還敢租田種?不怕虧本?”
張六叔說:“老嫂子,你還不知道啊?現在種田不用交公糧了,還有那些雜七雜八的稅呀費呀,統統不用交了。要是種糧食,政府每畝田還補助幾十元。”
母親長舒一口氣,像孩子一樣拍著手說:“種田人又有希望了,我做夢都盼著這一天啊!”